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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盡江南百萬兵 (68-76)作者:糯米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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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6:08: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六十八)憂兵馬
都道元廷宮中沒有好詩,福晟想,他還真是小瞧了這姓孟的,原來好詩都長在暴民的莊稼地里。
金玉念罷,忙叩頭求饒。而那薄薄的一頁紙則打著旋兒飄落在地,剛巧落在福晟腳邊。
「福大人,聽了這詩,有何見地?」孛羅如此問道。
福晟覷了腳邊一眼,那神情仿佛是在看尋常穢物,旋即,他附身將信拾了起來。
「我無態可表。」福晟冷冷回道,顯然是不滿孛羅方才之舉。
見字如面,似福晟般尤為擅書者則更看重落筆之風。然而,透過滿篇張狂可笑的字跡,福晟仿佛能望見那位讓他耿耿於懷的敵人是如何噙著笑嘲弄他,故意寫出這等頑劣胡話等著瞧他氣急敗壞。
可惜孟開平並不了解他。這個出身與他天差地別的賊子、區區不入流的下等人,還遠不配讓他動了真怒。福晟低頭打量了幾眼跪伏在地的金玉,沒發話讓她起身,反而邁步去往案前挽袖研墨、提筆揮灑,極果斷地回了此信。
孛羅有些好奇,見他動作頗快,估摸著也沒寫幾句話,正要湊過去看,卻見福晟已然停筆擱架將紙折了起來。
「來人。」他另喚了個侍從進來,吩咐道:「遣使快馬至徽州,務必將此信交到孟開平手上。」說罷,他又朝金玉所在處揚了揚下巴,示意道:「帶她下去,我另有處置。」
侍從領命退下了,順帶將金玉也押了下去,帳中又只余兩個男人相對而立。夜涼如水,少女悲戚的哭喊聲漸遠,可這聲響打動不了任何一個人的心,抑或是說,這群男人根本就沒有心。即便他們方才溫存纏綿過,可床榻上的露水情慾算得上真情嗎?
「頭兩年金陵失守,孟開平入城後,在城內召了好幾個有名的師爺幫他識文斷字、處置文書,聽說他目不識丁。」這廂,孛羅見福晟皺著眉頭,又拎起孟開平的文章細看了一遍,嗤笑一聲忍俊不禁道:「這才多久,竟都能作詞罵你了,想來不該是戰書,該是回檄之文才對。」
去歲,福晟用一道檄文摺子將孟開平列為反賊之首,這不,孟開平回敬一首判詞並一串祝詞,又將福晟架在了奸佞之流。
「要我說,這詞最好,便好在詞牌上,真真是下了功夫的。」孛羅繼續評道:「開河鬧出的風波未止,大都那群大根腳卻依舊高枕無憂醉享太平。放眼望去,黃河南北有流民五百萬戶,江浙三百萬戶,因破產從草原逃來關內的蒙人二百萬戶,更不要說驅口和投下戶們……大元已全然亂了。」
河道上都是屍體,朝堂上都是奸佞。烹子充飢,殺食胞弟,隕霜殺稼,覆族而喪……連孛羅這個徹頭徹尾的蒙元貴族都不禁感慨,末世之景慘然映於眼前啊,再長此以往下去,他都快不明白替朝廷捨命打仗究竟是為了什麼了,難道是虛耗國庫,將大元拉向更加無可挽回的境地嗎?
「從前頒布的《至正條格》,如今都作了廢。律法亂,徭役重,稅捐雜,紅巾軍遍布半宇內,陛下卻嘗言天下太平無事,無策以待之。真不知道我大元朝還有何可望!」孛羅越說越怒,可怒極亦毫無用處,因為癥結遠不止一處:「如今宮中也斗得厲害,奇皇后權勢過重,又大肆扶植親信,搠思監與朴不花全依仗著她來行事,就連賊寇方國珍都要走她的路子求得招安。須知,她雖為皇太子生母,可出身高麗,其心必異,將來多半會慫恿太子出兵高麗為自家爭權。高麗區區彈丸小國,難道要因為這一個女人,騎在大元頭上作威作福嗎?」
說起那位驕橫的奇皇后,孛羅心中訴不盡的不滿,可福晟聽了卻不緊不慢道:「陛下尚未退位,還輪不到后妃妄議朝政,太子始終只能是太子。」
自從福晟娶了搠思監之女,又依靠岳家勢力步步高升,孛羅一直疑心他的立場。可現下聽了他這番話,孛羅還以為他與自己一心反對皇后太子黨,於是稍稍放心轉而道:「我此來,有一樁難言之事。若說了,恐賢弟為難;若不說,恐貽誤戰機——倘或為了借兵,你待如何?」
福晟聞言,似意料之中般毫不意外,未加沉吟便道:「你要多少?」
他問得直接,反倒是孛羅有些意外:「你就不關心我借兵何用?」
福晟輕笑了一聲,他相貌生得極好,瓊姿皎皎似月華孤映,這一笑甚至連孛羅都看呆了片刻。其實,並非他不關心,而是軍情有報,如今孛羅之父答失八都魯正於河北邢台同中路紅巾軍激戰命懸一線,故而,孛羅借兵無非是為了支援河北罷了。
「令尊忠君報國,捨生忘死。」福晟許諾道:「我能做的,不過傾己所有,盡己所能罷了。」
短短一句話,卻教孛羅頃刻間不知如何感激。他不是沒有向朝廷請援,可得到的答覆卻是「退駐靜待」四個字。他父親遭受三面圍攻,本就只能且戰且退,尋機突圍。可若再無望地等下去,一旦其餘戰線分兵的紅巾軍了結戰局匯合到一處,集中人馬攻打邢台,那他父親可就真正必死無疑了。
當然,河北不好打,浙東這邊更不好應付。福晟手中兵力亦十分有限,不論願借與他多少都殊為不易。孛羅細思罷,心中竟升起幾分慚愧之意,畢竟若互換了處境,他恐怕是做不到這樣仗義爽快的。患難方見君子,原先孛羅與福晟合作心內尚有顧慮,眼下可算是疑心盡消了。
「你給搠思監那老東西作女婿,不論門第還是品行,真是委屈了。他那麼個卑劣小人,當年在你父親福大人面前,不知如何諂媚討好呢!」孛羅罵了一句,旋即鄭重道:「我原想借五萬兵馬,但又憂心達識帖睦邇必不准許。這樣罷,我也不願教你為難,你借我兩萬便好,其餘三萬我再到別處去借。」
達識帖睦邇是江浙行省左丞相,福晟是右丞相,兩人相互輔佐也相互制衡。調兵這樣大的事,只知會一方未免太過獨斷專行,孛羅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走正經明路的好,省得日後又教人抓住把柄彈劾。
福晟也頷首道:「達識那裡我去說,你放心便是。此戰主力在楊完者,只要有他在,足夠孟開平他們喝一壺了。」
在福晟眼中,孟開平從前是靠著紅巾軍中大元帥曹遠的提攜方才嶄露頭角,僅憑自己,應當並不能與楊完者相抗衡。然而聽了這話,孛羅卻好意提醒道:「可我卻聽聞,孟開平不是個簡單人物。苗軍素常襲擾徽州,卻沒一回鬧出大動靜,反倒吃了不少虧,可見孟開平守城有功。再者,當年達識招安楊完者後,楊萬者倨傲妄為不把他放在眼裡。後來,楊完者收了張士誠的好處主張招安張部,達識本不許,卻遭脅迫。楊完者甚至還幫張士誠索要王爵之位,達識不許,又索要三公,再不許,後來無奈封其為太尉。這二人背地裡早有嫌隙,此番卻要並肩禦敵,實在令人憂心。」
這些故事福晟並非不知,朝廷派他來此,其實也就是為了斡旋多方。他嘆道:「臨陣最忌換將,這樣的大仗,除了苗軍還有誰打得起呢?朝廷眼下可派不出二十萬人對付孟開平。張士誠霸占蘇州,輕易不出;楊完者又與紅巾軍勢如水火,也算是所惡相同。有我在,達識多少會顧慮些,以國事為重。」
「但願罷。」孛羅搖搖頭,同樣無可奈何:「苗軍先前接連幾次兵臨徽州城下,卻都敗於孟開平、胡大海之手,但願楊完者只是輕敵失手,可不要一敗塗地啊。」
(六十九)不堪說
二月的風一吹,寒意便徹底消融了。
這段時日來,師杭過得既舒心又揪心。舒心之處在於孟開平與她又回到了先前那等平和日子,失蹤與大吵似乎並沒教兩人生份,反倒更親近了些。男人每天早出晚歸,白日裡,他也不再嚴限著師杭的去處,府內任她遊逛,至於府外,只要同他說定好了時辰帶上一列親衛,便是鬧市也逛得。不論軍務如何煩雜,孟開平夜裡總要同她歇在一處,像是對真夫妻似的無話不說。
至於揪心之處,便全然關乎令宜了。這丫頭瞧著大大咧咧是個不憂愁的性子,實則心思頗重,又仗義護短。師杭被人擄走,她嚇了個半死,師杭一日未有消息,她便內疚得一日食不下咽,聽說在她娘的靈前守著時差點兒就要跟著去了。頭七下葬那天,就連齊文道都差點沒拉住她,那鏟子一片片地掩土,她不哭也不鬧靜得出奇,可等土封到一半,人竟掙扎著跳了下去,儼然一副生念已絕的模樣。
這些事是青雲同她說的,她這一丟鬧了這麼大亂子,莫說是孟開平,就連於蟬也不敢見她屋裡連個貼身的人都沒有。師杭推拒不得,只好收了這丫頭作伴。因有前車之鑑,孟開平還著人將她查了個底朝天。幸而她是自應天跟來的,從前在黃嬈府里做工,也算得上知根知底。
師杭去歲才失卻了雙親,聽了令宜的事自是感同身受,萬分憐惜。可在憐惜之餘,她還是難免覺得令宜有些反常。她這樣鬧,似是全然不管不顧,連她爹爹沉周成的勸也聽不得了。
「正是呢,姑娘所慮不錯。」青雲聞言嘆了口氣,同師杭解釋道:「沉姑娘想不開,大半是為了親娘,可餘下卻與沉將軍有關。」
「沉將軍膝下就令宜一個女兒,平日裡千依百順捧在手心裡一般,父女兩人何以在這個關節眼上有了嫌隙?」師杭略略思量一番,旋即訝然道:「難不成是,沉將軍要續弦?」
青雲沒想到她聰穎至此一猜便中,當下不禁連連頷首,忍不住贊道:「姑娘真是慧質蘭心!其實說到底,這樁事也怪不得沉將軍,沉夫人去時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此——戰場上刀槍無眼,武將比不得文官,倘若三五年這般長久地守下去,只怕……」
怕什麼?怕無子承嗣?
師杭聞言心中難免不快,可對於令宜的至親,她也說不出太過鄙夷難聽的重話,只冷笑道:「倘若是沉將軍先去,沉夫人必會為他守節半生,換作他自個兒卻連一年半載都等不得了,如此也算是白頭夫妻?可知這世間的婚書上頭寫的全是昏話!騙的都是姑娘家的痴心罷了!」
「什麼婚書?」
這廂,恰好趕上孟開平巡完營回來,一進門便瞧見她神情鬱郁眉頭不展的,便知她又是剛探望過令宜,於是緩下聲氣問道:「誰又騙了誰的痴心?」
師杭見她來,倒似見了與沉周成狼狽為奸者,氣悶著撇開頭不答他。青雲忙起身行禮道:「將軍,奴婢正和姑娘……啊,夫人!方才正和夫人說起沉姑娘的病呢。」
從上月起,孟開平便不再許旁人稱呼師杭為「姑娘」,只准稱「夫人」。如今上上下下的人都只認師杭這一位元帥夫人,只差個正禮了。
青雲是個十分機靈有眼色的姑娘,不願師杭因別事同孟開平起爭執,可師杭總有些固執堅持,她背對著孟開平自顧自開了首飾匣子,在裡頭挑挑揀揀起來。
「你都送過她琉璃耳墜子了。」孟開平一見她此舉便知她如何想,趕忙上前幾步,從後頭摟住她的肩:「別費心了,你總變著花樣送吃食去,回回又記掛著避開沐恩,我不忍見你如此。你與令宜相識雖晚,可待她的心卻勝過萬千,任誰看了不動容?令宜有你這樣的閨友是她的幸事。」
也不知怎的,孟開平這簡單兩三句話,卻給了師杭前所未有的寬慰,使得她心下一松,鬱氣也散了不少。這段時日來,幾件事偏巧撞在了一處,煩不勝煩,師杭無可奈何道:「她自覺對不住我,可我卻又覺得對不住她。頭兩日一碰面,她便撲在我懷裡哭,細聽下來竟不是哭她娘,而是哭我。她生怕我受了苦。這世上凡事都有個定數,淚也是輕易落不得的。她哭得厲害,惹得我也不敢常去,回回去了又不敢久留,生怕她傷心過頭壞了身子。」
說到這兒,師杭難免用帕子壓了壓眼角:「好容易過了三七,我瞧著令宜的病才略好些,人也漸漸有了精神。我不過是帶些她愛吃的菜式,舉手之勞算不得用心。這匣子裡的珠花首飾,先前她來總愛不釋手,我知她絕不肯同我開口,不如等孝期過了我送去,也好討一討她的歡心。左不過我也不常戴了。」
令宜原先那麼個愛吃愛玩的小丫頭,如今獨自悶在屋中一坐就是一整日,師杭見了實在憂心。可孟開平聽了她這一連串話,越聽越不對味,怎麼她寧可費力討旁人的歡心,也吝嗇於給他這個枕邊人多點甜頭呢?
她心裡記掛著的人太多,不論遠近親疏,都要盡心盡力地對待。奈何他心裡在乎的只她一個。
「你晚膳用了些什麼?」孟開平轉身瞧了眼桌上擱著的一整碟酥果,擰眉道:「我見你吃的未必比她多,從前少說還用得下半碗粥,如今竟只撿幾個茶點果子糊弄起來。」
原先是不許優待她的,可自那回中毒被救後,孟開平也收斂起了擰巴脾氣,下令給師杭設了個私灶。菜式都撿她在閨中時愛吃的來,就連廚子都儘量找在師府待過的,可師杭聽說後卻百般不願。後來孟開平便只得折中,教軍中供菜給元帥將軍的廚子平常多做些清淡講究些的菜式,每五日便再添道紅棗蓮子羹這類甜口的滋補湯品。除此之外,但凡師杭隨口提起什麼吃食,只要他得空,就願意立時打馬去街上買來;便是實在不得空,多半也要吩咐人費工夫跑一趟。
他向來身先士卒,與下屬同吃同住不肯奢靡浪費的,可為了她,也算是盡己所能了。
這廂,師杭聽他問起吃食,才想起青雲方才送來的蝴蝶酥還未用。為免多事,她乾脆隨口胡謅矇騙道:「午間用得多了些,總覺得不大克化,晚間若再吃,難免腹痛。」說著,她向一旁的青雲使了個眼色,青雲也忙應諾稱是。
可孟開平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他若想較真,便一定會計較到底。他不僅不信這兩人的說辭,甚至開口便要喚廚下的人來,師杭見狀趕忙阻攔道:「罷,罷!往後再不如此了。」世家女子自小便尤其注重養身之道,她自知理虧,語氣低落道:「年前還常聽聞街上有受飢受寒的百姓,我平日用的已十分精細,一頓怕是足夠農家一日開銷。過往不覺,如今既覺,就該身體力行才對……」
饒是孟開平真心疼惜令宜這個小妹,也明白師杭的一片愛民之心,還是不由慍怒道:「令宜身子要緊,難道你的身子便不要緊了嗎?筠娘,這是兩樁事,你不要混為一談。你憂心百姓,可你已為他們做了許多了,並非一定要同災民一般挨餓受凍才算好。就像我手下的兵士,倘若我不教他們吃飽穿暖,難道讓他們上戰場送死嗎?」
「你說要將粥棚變為養濟院,收容流民與殘者,還要開辦惠藥局,讓百姓都看得起大夫、開得起方子,你寫的那些政令會挽救千千萬萬人,這些都是你的功德。」他攜著她的手,萬分肯定道:「筠娘,你也要相信我。有我在,不敢說四方皆定,但徽州一路絕不會亂象迭生。」
多美好的言語啊,恍惚間師杭都要以為他們全然是一條心了,她所想便是他所向,可事實果真如此嗎?
她望著他的眼睛,帶著幾分小心翼翼,捧著顆希冀之心問道:「令宜同他爹爹的事,你知道麼?」
他當然知道,他清楚得很。孟開平有些意外她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但他避開了師杭的眼睛沒有立刻回答。師杭卻繼續追問道:「從前你總許諾,你死了,我會如何如何,可我現下想聽你說一句——有朝一日若我死了,你會如何呢?且把我當作你唯一的妻子,若我早早死了,你會為了生兒子續弦嗎?」
這問題幾乎是把孟開平架在火堆上烤,生逼得他初春薄寒出了一額頭的漢。他思來想去,並沒有很周全很漂亮的回答,於是只能幹巴巴地實話實說。
「子嗣很重要。」孟開平勸她道:「筠娘,不要用這麼天真的想法。大家命都不要去搏前程,難道不指望傳給子孫後代嗎?令宜是姑娘家,女人在功績簿里是不作數的。沉周成還年輕,我認為他在這件事上並不過分,無可指摘。」
(七十)咫尺近
女人在功績簿里,是不作數的。
這一句話,止住了師杭餘下的所有話。她眼裡的光似冷燭將息,一陣風過,倏忽間便湮滅黯淡下來。
眼見少女無聲地點了點頭,不再追問這件事,孟開平只當她被說服了。於是男人鬆了口氣,自顧自道:「二月二立了春便是耕事節了。這幾日忙得暈頭轉向,待你著實疏忽了,我想,明日告假一回帶你去散散心可好?」
似他這般職位,哪裡有什麼假可以告?不過是忙裡偷閒罷了。師杭以為他是要帶她踏青賞景,無甚興致,便婉拒道:「我自小長在徽州,城內城外少有未見之景,還是罷了。我果然該安分些,免得再惹出什麼亂子。」
以往她只盼日日能出去透口氣,沒想到現下終於轉了性。早同她說過無數次,安安分分方能長久,鬧來鬧去只能教大家都不快活。見她如此,孟開平心中實在寬慰。可這一回又與以往不同,孟開平並不願她拒絕,反倒費力當起了說客。
「怕什麼。」男人發覺她懶懶的提不起精神,乾脆纏了上來,換了套說辭道:「去罷去罷。不光是賞景,也是見一見風土人情。農家播種關乎一年的收成,咱們下月便要動身走了,明日看罷,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這話倒是拿捏住了師杭。民以食為天,國以農為本,待孟開平開拔走後,城內大小事宜都要交給旁人,師杭自然是不大放心。
少女略一思量,終於頷首應了,孟開平得償所願正咧嘴歡喜,只聽師杭又問道:「你走了,徽州便一概不問了嗎?」
孟開平嘻嘻笑道:「怎麼,難不成你也看出我頗有治城風采,捨不得讓我將此處重任假手於人?」
師杭橫了他一眼,立時嗔道:「你愛丟給誰便丟給誰,我又沒讓你替我做事。你聽齊元興的就好,何必聽我。」
真是小孩子心性,孟開平無奈道:「眼下浙江的事自是頭等大事。按慣例,守將有權治理一城。沉周成根本無需事無巨細地報於我。我若要圖省事,早半年便該將擔子甩開,何必連走了都還要再囑他月月遞消息到我手裡?臨開拔,軍中的事情一大堆,忙得我腳不沾地……」
說到這兒,孟開平故意頓了頓,賣關子似的不再言語。師杭以為他礙於難處,正要再勸,卻見孟開平一伸手,將她拉進了懷裡:「可誰教我攤上了你呢?古話說,惡人自有惡人磨,恐怕我這輩子是脫不開勞碌命了。」
「你才是惡人呢!」
師杭聞言捶了他一下,孟開平卻攥住了她的手,微低著頭與她相望,輕聲繼續道:「方才是玩笑話,但論私心,徽州是我們的故土。如果天下戰火永不停歇,我定然希望徽州會是最後一片世外桃源。」
類似的想法其實師杭也曾有過,誰會不牽掛家鄉呢?她與孟開平都是靠著徽州山水才成長至今。師杭想了想,最後問道:「那你會帶我一道入浙麼?」
孟開平深深地望著她,點了點頭。
聞言,師杭再沒什麼好說的了。她乖順地窩在男人的懷裡,感受著難得的片刻寧靜。這一夜,兩人又絮絮說了些話,直至亥時方才歇下。其餘種種心思暫且按下不表,第二日清晨,天還沒透出叄分亮,男人便窸窸窣窣地起了身。饒是他竭力放輕了動作,可惜還是將師杭吵醒了。
「你去哪兒?」師杭睡眼朦朧,借微光眯著眼覷他。
「天還早,睡罷。」男人輕撫她的額發,柔聲道。
既知太早,何必這會兒就起?便是這個時辰去大營,估摸著也要攪了九成人的好夢。然而師杭想歸想,卻無意攔他,只提醒道:「晨間有風,春寒料峭,莫要輕易換了薄衫。」
「噯。」孟開平心中似打翻了糖罐般溢滿了濃情蜜意,他應了一聲,旋即於她額間落下一吻:「安心罷,我身子好著呢,你顧好自個兒就成了。」
大門開了又關,男人走後,床榻變得寬敞了許多,房裡也靜得只聽見滴漏之聲,偏偏師杭翻來覆去卻再也沒了睡意。好容易熬到雞鳴破曉時分,青玉在院裡打水,她掀了帷幔下榻,趿著鞋,叄兩步便跑過去推開窗格子。
「青雲,青雲!」青雲應聲回首,只見師杭笑盈盈地朝她招手;「藏書樓去得麼?」
大半年過去,少女原本含苞似的身姿更顯窈窕。脫卻了冬衣,她身上茵草青的長褙子並蒼綠的迭裙襯得整個人宛如林間一棵鬱郁亭亭的翠竹。青雲自識得她起,見的從來是端莊沉穩的淑女模樣,甚少見她露出這般的小女兒情態,於是也不由笑彎了眉眼道:「姑娘今兒倒是興致好!去得自然去得,只是不如再晚些。」
然而師杭卻道:「再過一月,這院子怕是要空置,屆時便是我想逛也逛不得了。既如此,想去的地方便該立時去了,免得留憾。」
孟開平既應了她要帶她一道入浙,這一走,不知來年能否回返。師杭已許久沒逛過府內的藏書閣了,她憶起樓中還放著不少農書,都是她爹爹從前珍藏的,倘若將它們尋出來,說不定能有些用處。
要說起師府內的藏書閣,其實是仿照臨安杭家的珍寶閣所建。閣有叄層,其內各類藏書數萬卷,外人難以得見。兩人相伴到了書閣外,師杭對青雲吩咐道:「那頂層堆滿了善本,除此之外只置了一桌一椅,容不下太多人。你且在樓下喝口茶歇一歇等我,待我找齊了書,再同你一道回去。」
其實青雲並非從未來過此地,於娘子曾托她來尋些道家經典,因此她也知師杭所言不虛。她仰頭望了望這精巧至極的閣樓,叮囑道:「那姑娘千萬小心些,莫要磕碰著了。若有些什麼爬高下低的重活,只管喊我上去幫忙便是。」
師杭含笑道了聲謝,旋即便獨自轉入右側木梯間。
原以為這書閣被封,難免堆積著不少灰塵,沒想到內里窗明几淨、纖塵不染。師杭在二樓轉了一圈,特意瞧了眼幾間雅室,只見其中筆墨紙硯一應俱全,不僅像是常有人打掃,還像是有幕僚先生一類於此處常坐。
因這頂層從前唯有師伯彥並其妻女可用,故而那木梯修得較為狹窄,幾乎只能容一人通過。師杭也怕摔,於是她一手提裙,一手扶欄,專注盯著腳下的階梯。然而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剛上罷最後一級稍稍側身,便出乎意料地踢到個大竹筐。
這竹筐及師杭小腿處一般高,一瞧便不是府中原有的,倒像是農家常用來販賣雞鴨的……師杭細憶了從前閣中講究至極的布置,十分肯定這東西定是孟開平弄來的,於是她有些嫌棄地踢了踢竹筐上頭的蓋子,未曾料沒收住力道,竟使得那竹蓋滑落、竹筐也向一處歪斜而去。
師杭見狀趕忙去扶,可就像是老天爺故意要教她看清裡頭的物件似的,忽而一陣風透過窗扉穿堂而過。
頃刻間,雪片一樣的紙張輕躍著四散開來,紛紛揚揚的白旋飛著遮滿在眼前。師杭實在不知如何形容心中那一瞬的驚異,像是春日裡當真下了一場薄雪,溫和又細膩地覆著她心間的田野,沁涼一片。
她恍了許久的神,直到有幾頁紙被風卷著落下了樓,她才勉強拉回思緒。直覺已教她大致猜中了這些究竟是什麼,師杭快步下樓追了幾級台階,將那幾頁紙盡數尋了回來。恰好其中有一頁展於眼前,師杭讀罷,竟發覺是那首《醉太平》。
她喉間發苦,心口泛酸,旋即忙蹲下身撿拾其餘散落的紙張。直到數出了五百餘張,方才終能盡數歸還至竹筐中。她細細瞧了,每張紙上,孟開平至少謄了叄遍各類詩詞文章。有些顯然是他剛開始習字,寫得難以辨認,可有些卻已分得出輕重緩急,有幾分端正模樣了。她又想起二月初一那一日,男人炫耀似的拿他作的詩給她瞧,她只粗略看了一眼,口中卻儘是鄙夷之語。饒是她如何貶損他的字跡,他也只是微微笑著許諾,自己會好生苦練的。
師杭有些失魂落魄地推開面前的木門,探身去望,果然望見了書案上又一摞堆成小山似的字帖。她自小常用這間書房讀書習字,午後窩在此處入了迷,若非母親著人來尋,她連晚膳一事都能忘卻。八年時光轉瞬逝去,她已不在此處用功了,一個目不識丁的莽漢卻用心頗深,真不知該做何解。
師杭坐在黃花梨螭紋圈椅上,一張張翻閱著男人的字跡,見字如面,她透過這些紙張看見了他的決心與毅力。他曾說過,若非命賤,他也可以同她談論風花雪月;若非自小無法入學堂誦詩文,今朝他也不至於低酸腐書生一頭。即便這些已成憾事,可他從不自怨自艾,而是立志要憑自己的努力追趕上旁人。
師杭長嘆一聲,頹然地閉上了眼。她發覺自己原來也是個心胸狹隘的人,只因為孟開平原先不識字,她便認定這是個無藥可救的粗人。這實在太過短視了。他那樣聰明機敏又肯吃苦的一個人,要學什麼不是事半功倍?若給他兩叄年空閒專心治學,超過她恐怕也是輕而易舉,可反觀她這些時日來又學會了什麼呢?
憶及日漸生疏的琴藝、憶及久不翻閱的四書、憶及未曾著手的騎術……師杭內疚不已。
從此刻起,孟開平像是成了她追趕的目標。她思來想去,亦下定了決心,站起身開始搜尋起自己要找的農書。尋罷,便將數冊書都擱在桌上,旋即又取了木梯踩上去。
孟開平來時,抬眼便見此搖搖欲墜之景。他也不敢出聲嚇她,只好默默走到一旁張開手護著她。
師杭方才將書抽出,只聽外間腳步聲沉沉,很快餘光便瞥見了下頭一道黑影湊近。她知道是孟開平來了,於是偷偷抿唇淺笑了一下,扭過頭問他道:「喂,孟元帥,倘若我跳下來,你接得住嗎?」
孟開平愣了一瞬,下意識點了點頭。也許他只當她說笑,可偏偏師杭今日就想要出格一回。她想,即便她不慎跌下,總會有人接住她的——
耳畔忽而響起破空聲,孟開平面色驟變,堪堪向前跨出半步。
下一刻,他便將軟玉溫香接了滿懷。
她是故意跳下來的。孟開平心中先驚後怒,低頭正欲呵斥她,卻見「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少女此刻露出少有的驕縱情態,淺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唯此紅艷露凝香。
她一雙玉臂勾著他的脖頸,身子全心全意依偎在他懷中,柔聲笑語道:「你瞧,果真接住了。」
聞言,孟開平半邊身子已然酥倒,都快溺死在她的盈盈眼波中了,哪裡還記得發火教訓呢?他惱意盡散,只喃喃道:「你就這麼相信我?」
怎能不信?他武功那樣厲害,方才接她毫不費力,連肩背都紋絲未動。於是師杭堅定道:「我信你。」
孟開平心頭狂跳,又是快意又是欣慰。都道女子如小人,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可他卻極歡喜她這般肆意不遜的模樣。至少她並不同他見外,至少她將他看作自己的依靠。
至於師杭,不管她如何博聞強識,此時也難描摹自己對孟開平微妙的情愫。兩人心中各有各的心思,可在這四四方方的書閣中,兩顆心便是朝向南轅北轍,所距怕是也只在咫尺之間了。
她不敢說。
他也不屑說。
(七十一)討歡心
兩人之間的距離愈發逼仄,師杭架不住男人灼熱的眸光,拍了他兩下示意他將她放下來。孟開平卻順勢將她放在書案邊坐著,雙手抵住桌沿,作勢便要附身而下。
「成何體統……」師杭忙不迭避開,推拒道:「你不是有事要忙麼,還不快去!」
孟開平這幾日也不知在忙什麼,越發的早出晚歸,等閒和師杭碰不上面。她的手捶在他胸膛處,力道非但不重,反倒惹得他心猿意馬起來。但孟開平好歹記得正事,克制住了心癢,清了清嗓子道:「你才是忙忘了,昨日我才說過,今兒要帶你出城。早把事情給騰開了。」
孟開平向來是個雷厲風行的人,說著,他抱她下桌,拉了她的手就要向外走。師杭只來得及抄起桌上那幾本書,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你這未免也太急了。」師杭喘著氣,想要停下,手卻被孟開平牢牢攥著根本掙脫不開:「我還是先回去更衣才好,否則怎麼見人……」
聞言,孟開平猛地一頓步。他轉過頭,好生打量了一番師杭的穿戴,並沒瞧出什麼不妥——少女梳著常梳的墮馬髻,斜邊一串珍珠流蘇掩鬢。身著花綾衫裙,裙邊方勝紋素極卻也雅極。在孟開平看來,師杭便是披著麻布也比常人清麗脫俗,這麼一套打扮,顯然出門是夠體面的了。
「你這些衣裙首飾都是從前的舊物。今日你隨我去,挑些新的布料製衣,免得教旁人看了說我苛待你。」孟開平提起這事,卻又想起另一樁憋屈事,氣悶道:「你倒是會賣巧兒,送自己的物件出去也罷,連那件白狐斗篷也送!往後你若再敢這般,我便……」
「你便如何?」師杭挑眉等他下文,卻見孟開平促狹道:「我便將你其餘衣服都收了,只剩肚兜與褻衣,且看你如何出門。」
若耍起無賴,師杭是賴不過他的,便更懶得費力爭辯理論。於是她由他折騰,一路緊趕慢趕到了府外,一輛馬車竟早已候著了。
師杭見他又令人去牽泥炭來,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既在周遭轉轉,何故如此大費周章?不如一道乘車。」
然而孟開平卻翻身上馬,扭頭向她笑道:「回得晚,到時恐馬車不好走,不如我騎馬帶你。」
這下師杭就更納悶了,實不知他要攜她去往何處又有何貴幹,只好先掀簾上了馬車。上車後,師杭倚在繡墊上細想,這一隊人明面上只孟開平並袁復、青雲並自個兒,可暗地裡是否有人嚴密護衛著可就難說了。師杭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愚鈍犯傻到偏要選在此時逃之夭夭,至於返程時,若和孟開平同乘一騎,那更是連半分機會都沒有了。
今兒也不知是什麼喜上眉梢的日子,晨起時還神情懨懨沒睡飽的青雲,這會兒竟一絲困意也無。問她緣故,她也不說,只偷眼瞧著師杭傻笑。師杭無奈不再深究,正兀自想著,車子卻漸漸停了。她略一撩簾,眼前竟是家綢緞鋪。
那掌柜娘子早得了孟開平吩咐,一見元帥並家眷上門,立時便堆滿了笑迎上來:「拜見元帥,元帥夫人,二位貴客賞臉來小店,小店當真是蓬蓽生輝啊!」
孟開平甚少在師杭面前擺架子,可現下在大街上,他騎著高頭大馬肅著眉目,周身的煞氣能平推出叄丈遠,尋常百姓看了無不側目繞道。
「起來罷。」他說著就翻身下了馬,旋即親自繞到後頭馬車,先將師杭扶了下來。
「擺那麼大架子作甚。」帷帽下,師杭微低著頭覷了他一眼,輕聲道:「早知如此我就不來了。」
她還以為是到人煙稀少處微服私訪,誰知居然是堂而皇之地招搖過市。孟開平聞言卻偷偷朝她眨了眨眼,同樣小聲勸她道:「別管那麼多,你跟著我就是了。」
兩人挽手並肩時的竊竊私語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好一番脈脈情深、鸞鳳和鳴了。掌柜娘子做久了生意,眼力極佳,此刻見了不由撫掌贊道:「真是神仙眷侶!只瞧貴夫人這通身的氣度,便是公主郡主也不過如此了!」
師杭對此並不受用,可不管這話幾分真心幾分恭維,孟開平聽著十分入耳便算拍准了馬屁。男人當即換了幅神情,朝掌柜娘子笑吟吟道:「閒話少說,本帥此番是陪夫人來的,你只管討她的歡心。凡事不必問我,她說准了便准了。」
掌柜娘子一聽大喜,妙語更似不要錢般連珠蹦了出來,語罷,她又一迭聲吩咐夥計上茶,請師杭移步往樓里坐去。即便師杭自小金尊玉貴,在此城中當了數年總管小姐,卻也還是頭一回被人這般簇擁著竭力恭維討好。她從前甚少於鬧市店面中閒逛,若想製衣,只需著人將一應時興布料送入府中,耐著性子挑選便是。可惜眼下,清凈規矩是再沒有了。掌柜娘子口裡說的仍是天花亂墜惹人發笑,師杭暗想,這鋪中人人都捏准了這群兵痞子的喜好,只管將排場擺出來,哪裡還顧得上體面講究呢?不過哄他們開懷罷了。
果不其然,待流水似的料子一一呈上,師杭險些被閃花了眼。不是織金便是織銀,不是淺碧便是深紅,花樣也多是團團緊簇……師杭蹙了蹙眉,一匹也挑不中卻又不好直言。幸而孟開平看出了她的心思,代她出聲直截了當回道:「再換些,年紀輕輕的,穿深紅能好看麼?」
掌柜娘子原都將壓箱底的富貴料子擺了上來,卻不想這位夫人挑剔得很,看不上尋常俗物。她堆著笑應了,旋即思忖一番,又下樓吩咐夥計道:「去,從我那十口壓底的箱子裡各取一匹稍雅致些的布料來。」
夥計腿腳頗快,不一會兒便使了十個托盤,將料子盡數呈上——浮光錦、月華錦、雲綾錦、雨絲錦、浣花錦 、重蓮錦、散花綾、魚牙綢、妝花緞、古香緞,各式各樣,十全十美,真箇好意頭。
這些名貴料子連師杭見了都有些訝異,不過也只是如此而已。她端坐在椅上,瞧著一屋子人來來去去忙忙碌碌,頗覺無趣。若不挑幾樣,一時半刻恐怕是走不了的了,她思定,乾脆隨意指了兩匹素凈些的,沒想到孟開平卻頗為財大氣粗道:「都要了,打包送去元帥府。」
聞言,掌柜娘子頃刻間喜出望外,一個勁兒地捧兩人:「夫人果真識貨,所選俱是上佳精品!另外小店還有些蘇州運來的紡綢,眼下張太尉……」
「放屁!什麼狐假虎威的太尉?」掌柜娘子不慎失言,正欲自打嘴巴,孟開平打斷她道:「這也值得你拿出來誇嘴,蘇州那地方待日後打下來,這樣的緞子拿來擦腳還差不多。」說罷,他揚了揚下巴催促道:「將爺頭幾日存在這兒的雲錦取來,可做好了?」
「早好了!只等著府內遣人來取,哪盼得元帥您竟親自來了!請夫人稍後。」掌柜娘子忙下樓親自去取,師杭卻滿臉不解地望向孟開平。
「我自應天而回,給你帶了些料子還有古玩字畫。」孟開平得意洋洋解釋道:「旁的倒尋常,唯有一匹晴水藍的雲錦難得碰見,我見了便覺十分襯你。另搭上匹胭脂雪色的褙子,粉衣藍裙,再沒比這更合你的衣衫了,換上罷。」
師杭怔怔地聽他說,又怔怔地由著人侍候更衣。雲錦貴重,一寸一金,孟開平既已交了大半身家給她,竟還捨得下血本討好她,難不成銀票真是大風刮到他手裡的?
待師杭出了綢緞鋪,從頭到腳都換成了嶄新的衣裙,宛若做了場夢般。青玉扶她重新上了馬車,還沒待她回過神,走走晃晃間眾人又停駐了。師杭再一撩簾,眼前竟是間金銀樓。
師杭步入樓內,眾人被掌柜引入一包廂,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幾乎同方才如出一轍。她避在屏風後,什麼簪釵鐲釧、璫環佩圈、瓔珞步搖、花鈿花勝,什麼螭龍蓮花、鴛鴦戲蓮、荔枝御仙、寶相梵文,剔紅漆盒絨布之下,精雕細琢,樣樣俱全。那掌柜跟說書先生似的口才極好,直聽得她頭暈腦脹。他講到興頭上,正要一件件介紹過去,師杭卻垂睫撫額道:「就這叄樣,結錢罷。」
她挑了只金簾梳並竹節釵,還有一對連珠鐲。孟開平本想勸她再多挑些,最好再選支鳳釵,師杭只好搖搖頭婉拒道:「一金一銀,有寶石有玉石,已然足夠了。我瞧著那鳳做工平平,不要也罷。」
孟開平轉念一想,也是,這城裡的鋪子到底還是尋常了些,經不起細看。人都說化龍點睛,畫鳳怎得就成了呆頭雞。想到這兒,他心裡又不由得暗悔當日從應天回得太匆忙,都沒能細挑些像樣的首飾回來,於是男人嘴上鄭重許諾道:「聽說元廷內宮有水晶璧和象生花樹步搖,這兩件是奇皇后愛物,做工精美無比冠絕天下,總有一日我要為你掙一樣回來。」
「那是逾制的。」師杭覺得他異想天開,太過張狂:「便是你拿回來,我也戴不得。」
「有什麼戴不得的。」男人冷哼一聲,不屑道:「待平章當了皇帝,容夫人便是後宮之主。她若賞你,你便戴得。」
師杭見他神情嚴肅不似作偽,更不似玩笑,趕忙道:「快別說這些了。那些東西也不知在深宮藏了多久,想必沾染了不少血腥之事,總歸不是祥物,我不要它。」
孟開平不再糾纏這事,轉而問掌柜的道:「你這兒可有手巧的梳頭娘子?叫一個過來。」
也不知孟開平今日發什麼神經,定要立時將新買的東西往她身上堆。師杭不願與他爭執,只好由著那婦人拾掇,重新挽了個繁複些的流蘇團髻。因著師杭腕間原有玉鐲,孟開平便只親手將金簾梳並竹節釵簪在了她發間。
「人靠衣裝,美人好生梳妝,便更似天仙下凡了。」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孟開平在她耳畔輕聲嘆了一句。
又是挑布料,又是買首飾,現下換了一身的行頭,師杭已覺幾分疲累。於是她側首問道:「還要去哪兒?」
孟開平不肯直說,依舊笑吟吟回道:「待會好生歇息片刻,咱們要出城去一處佳地,你見了必定歡喜。」
(七十二)迢迢遠
這麼一歇,便歇到了申時之初。午間,師杭在馬車上用了些茶點,又囫圇打了個小盹,這會難得精神奕奕起來。
馬車愈走愈顛簸,她掀了帘子環顧一圈,只見周遭林木繁茂,不禁問道:「這是要進山?」
孟開平打馬在前頭,笑她不識路:「早已進了,咱們要去的是山澗深處,世外桃源。」
不知去處,難免教人有些惴惴不安。師杭不懂他在打什麼啞謎,只好耐著性子等。等馬車行得平穩了些,似是走到了修好的官道上,師杭欲出言再問,孟開平卻先一步探進頭來邀她道:「師小姐,可否移步賞臉一游?」
他笑得輕快又明朗,林間的光照在他身上,像是為他鍍上了一層金甲。師杭抿了抿唇,正要提裙下車,然而孟開平卻抬手一攔道:「且慢,我為了這樁事費了好大功夫,不若你再聽我一言,將目闔上再出去可好?」
師杭有些惱了,她以為孟開平要捉弄自己,乾脆不去理睬他。可孟開平嚴嚴實實擋住了車門,不依不饒道:「你若不願,那咱們立刻打道回府。」
「好罷。」師杭賭著口氣,閉上雙眼,誓要弄清他究竟搗什麼鬼:「那你扶我下去。」
孟開平十分清楚,她是個言必行、行必果的人,既然應下便決計不會偷看。於是男人便專心牽著她的手腕,引她一步步向前走。袁復與青雲守在馬車邊,青雲掩唇而笑,袁復則無奈仰頭望天。
曾幾何時,他還苦口婆心勸過孟元帥勿要耽於此女,可嘆情之一字終究是不講道理的。袁復想,元帥既待她真心,他便也只希望二人情意相通才好。
石階、竹門、鳥鳴、花香……師杭雖然不能視物,但卻感受到了許多以往容易忽視的細膩感觸,她直覺他們步入了一處院落,前方似是有什麼出奇的景致在等著她。師杭微微攥緊了掌心,卻仍堅定地向前,有孟開平在她身邊,她竟毫不懼怕。
復又向前十數步,孟開平的輕笑聲又一次在耳畔響起。師杭應聲睜開眼,霎時,萬千絢爛的色彩撲面而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帶黃泥矮牆,草頂涼亭,稍遠處是青松翠竹,竹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仿佛在為她的到來傾心歡唱。而近處的花圃里,如瀑的茶花開得正艷,鮮紅的花與嫩綠的葉交相輝映,讓光陰在花開荼蘼的那一刻靜止。
師杭被這絕倫美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還以為你早就發覺了,不想竟忘得乾淨。」孟開平輕聲道,「筠娘,今日是你的生辰。」
原來今日是花朝節。師杭怔怔地看著他,心中湧起一股難言的感動。難怪方才街上較往常熱鬧不少,偏她無心去看,因而始終懵然不知今日是何節慶,更想不到孟開平會精心策劃一場獨贈與她的驚喜。
「這小院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我著人好生布置的。」孟開平拉著她到小院四處逛了逛,接著道:「至於這幾棵山茶花樹,是我親手移栽的。原先府內那幾棵也不知怎的,今年花期並不開花,反倒枯敗了……我怕你見了難過,便另想了法子。此處山清水秀,無論種什麼都定然能長得好。」
師杭默然不語,由著他絮絮說道。孟開平拉著她從小院後門繞了出去,眼前竟是一條澈然明冽的溪泉。
「思來想去,你究竟有什麼沒吃過的,我想今日給你烤魚吃。」上游是更寬的河道,孟開平接著問道:「你想坐船麼?在那兒繫著呢。」
他指著不遠處的小舟,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師杭輕聲道:「我不會鳧水。」
孟開平輕笑道:「無妨,我會泅水。有我在,什麼都不用怕。」
她看著孟開平,心中湧起一陣溫暖。她自然知道孟開平水性好,可她有自己的思量,於是還是搖了搖頭回絕。
孟開平見狀也不為難她,溪泉邊,男人拿出捕魚籠和徒手抓的工具,不一會兒功夫便捉了幾條鮮嫩肥美的石斑魚。日頭偏西,暮色四合,兩人擁著火光,孟開平熟練地擺弄著魚兒,架在火上烤了起來。
周遭寂寂無聲,只有木頭燃燒發出的些微聲響。師杭倚著他的肩,突然小聲道:「若是有琵琶在便好了,我想奏與你聽。」
孟開平聞言,將半熟的魚擱在一邊,轉頭看著她:「行軍時候我們也有法子取樂,你瞧。」
他抬手摘了片葉子,稍稍彎折於指尖置於唇邊,立時便有悠悠樂聲傳出。這是師杭從未見識過的男人的另一面,她見過不少吹簫操琴的文人雅客,可從沒有一人能奏出似孟開平這般的江湖意氣。他隨手拈花折頁,曲調輕快,為她奏起了一曲生辰賀歌,仿佛訴說著兩人的過往與未來。
師杭漸漸聽入了迷,就在此刻,溪上星星點點的河燈順水而下。她睜大了眼睛,快步跑到水邊攔住一盞,原來那河燈竟也製成了茶花模樣。
「我早便聽聞,每逢花朝,徽州城的總管大人都領著自家小姐登上南譙樓,見百盞河燈繞城,萬千百姓共慶。」
少女回首,只見孟開平立於她身側,柔聲道:「但我想,生辰未必要過得人盡皆知。筠娘,便是有朝一日我與你隱居於此,歲歲年年,我都會全心全意待你,絕不更改。」
香夢沉酣,兩人相視一笑,仿佛整個世界都靜止在這一刻。春悄悄,夜迢迢,誰又能預料到自己的未來?師杭望著這如夢似幻的景象,心中第一次有了動搖。
山山水水,去去隱隱。從今後,酸酸楚楚,只似今朝。師杭沉靜地凝視著他,看他的眉眼,看他的鬢髮,最後看到他的朗笑,全然壓在了她一個人的心上。
孟開平將烤魚遞到她嘴邊,師杭咬了一口,不知怎的,一瞬便落了淚。她邊吃邊哭,淚水混雜著魚香,味道苦澀。還記得他們初見那一日,他逼她用飯,她也是含著淚邊吃邊哭,可當日的淚與今日的淚卻截然不同。孟開平輕輕拭乾她的淚,嘆道:「我知你心中所想。你便是為難我,也莫要為難自己。」
他望著她,眼神溫柔而堅定,可師杭哭得更厲害了。孟開平忍不住低頭附身去吻她,她的淚沾到了他的唇邊,苦中卻也泛著甜。這樣好的日子,孟開平不願見她垂淚,只想逗她轉悲為喜,於是,他故意側過臉頰用胡茬輕輕扎她,師杭向後躲去,卻被他摟住了逃脫不得。
「我不許你蓄鬚。」師杭果然止住了哭泣,羞惱地捶了他一下:「你便是到了而立之年,我也不許。我討厭不修邊幅的男人,你留起鬍子,就更像山上的匪寇了。「
「好好好。」雖然蓄鬚與不修邊幅其實毫不沾邊,但孟開平樂意慣著她,便許諾道:「師大小姐您還有什麼心愿,快些一一說來,否則過了今日,我也不許了。」
師杭眨了眨眼,鼓起勇氣終於開口道:「我想隨軍,習武,學騎術。」
這是她埋在心底許久的願望,因怕孟開平不快,她也不好提及。沒想到孟開平十分爽快笑道:「好,待這生辰過後,我便教你騎術。至於習武,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還是先練些強身健體的拳法,免得將你這細胳膊細腿給練瘸了。」
「但若要我當你的師父,我可是要收束脩之禮的,雞鴨魚肉我都不稀罕,你若不嫌麻煩,改日得空便繡個香囊獻上罷。」
(七十三)梵志花
更闌人靜之際,蔣祿在府衙門前來回踱步,眉頭緊縮,心中憂慮重重。
忽有馬蹄噠噠聲,由遠及近,踩過石板路。蔣祿耳力極佳,一聽便知是自家主子的坐騎,於是急忙理了理衣衫,帶著守衛迎了上去:「元帥,您可算回來了!」
孟開平先一步迅速翻身下馬,隨手將馬鞭扔給蔣祿,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師杭攔腰抱下了馬。蔣祿緊隨其後,亦步亦趨跟著侍候,又見機附在他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好一陣。孟開平眉頭微皺,抬手,止住了他的話。
「我先送你回去。」孟開平溫和地同師杭低聲細語道:「不過恐怕不能多陪你了。」
師杭知他事忙,便體諒道:「不必,你且去忙你的,幾步路罷了,我與青雲一道回去就好。」
「夜深不便,留心腳下。」孟開平略一思索,頷首提醒道:「回去莫忘了瞧畫,還有許多禮都擱在一處了,你可要細細看罷,莫要辜負了我的心意。」
師杭微笑著點頭,心內暗自好笑,真是沒見過這般送生辰賀禮的,仿佛要將前十六年欠的禮一併補給她才算滿意。
目送師杭走遠,孟開平的臉色瞬間便陰沉下來。蔣祿見狀,再次上前道:「元帥,那福晟不僅遣使前來,還帶來了一位高麗女子……」
孟開平冷冷撇了他一眼:「這種話,我若不攔你,是要在夫人面前說?」
蔣祿當即膽寒道:「不敢,屬下再不敢了!」他覷了眼孟開平的神色,硬著頭皮繼續道:「只是那使者來時口出狂言,屬下實不敢擅作主張,還請元帥定奪。」
孟開平不欲與他多言,抬步便往正廳而去。
這廂,師杭揣著滿懷的心事回到露華閣中。她更了套輕便衣裙,又卸了頭上沉甸甸的釵環,甫一坐下,青雲便將繫著紅綢的畫卷取來了。
畫卷展開,坡石用披麻皴,筆墨疏朗蕭淡,意境荒寒空寂。果真是好畫。倪瓚是連她爹娘都尤為推崇的山水大師,孟開平此番投其所好足以算作是正中下懷,也可見其花了心思。師杭細賞了賞畫,倍感珍愛,但同時心中也不免詫異——倪瓚素來清高,孟開平又是如何得了這畫的呢?難不成是以重金贖買得來的?
不過這樣的困惑也只是一閃而過罷了,倪瓚四處雲遊,行蹤不定。思及此,師杭不禁輕笑一聲,那傢伙還同她誇口,若喜歡,往後再想尋什麼金石字畫只管知會他一聲便好,不管再難集的物件,他都有法子替她弄來。殊不知這般隱逸之士最難琢磨,若無緣分,能得此一幅已算三生有幸。
當夜,孟開平回來得極晚,師杭睡得昏沉,也不知他究竟幾時幾刻睡下的。第二日,師杭原本瞧他面色無異,可待她問及昨夜何事時,孟開平卻道:「福晟派了使者來,言辭污穢,令人不齒。筠娘,我已查明了,上回你遇險也與福晟有關。狡兔死,走狗烹,那律塞台吉之女便是為他所殺。此去建德,我定不會輕饒他。」
師杭心中猶若驚雷炸響,可不論她如何追問,孟開平卻再不肯多言。
歲月靜好終究要被揭過了,她隱隱覺得這場美夢似乎到了該醒的時候。如此又過了半月余,恰逢三月初一,師杭想去寺中求籤,孟開平卻不肯同行,於是她只得帶了青雲一道。
奇怪的是,簽已求罷,師杭在寺中繞了半晌,卻沒尋到解簽的師父。正欲回返,卻見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
「朱先生?」
彌勒殿中,青煙裊裊。朱升坐於蒲團之上,微笑望向她道:「但有疑竇,問之何妨?」
原來他才是為她解簽之人,師杭深吸一口氣,也跪在蒲團上問道:「此去建德,還有何人隨行?」
朱升答道:「旁人都是孟開平身邊多年親信,唯有一人與眾不同——平章將齊文忠任為親軍左副都指揮,此人是他外甥,既讓他為前鋒作戰,可見被寄予厚望。」
師杭冷笑兩聲道:「任人唯親。」
朱升卻搖搖頭道:「齊元興身邊儘是璞玉般驚才絕艷的少年郎君,筠丫頭,齊文忠同黃珏一般並不遜於孟開平,他只是缺少磨練罷了。軍中另有齊文正、郭英等人,日後你會見識到的。」
師杭沉吟片刻,又問道:「先生也同行?」
朱升頷首。
聽聞朱先生在家鄉建新樓,齊元興還題字以賀。師杭嘆了口氣,問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先生,那您知道昨夜元軍使者來此何意麼?」
朱升訝然道:「怎麼,孟開平竟未同你說?這事倒確與你有關。」說著,他將一頁信箋交與師杭:「『自古,臣雖無仕二姓者,妾卻有侍二夫者。孟元帥既好奪人之愛,師家女大可贈與元帥,此女亦為本官昔日寵姬,還望孟元帥笑納』……筠丫頭,這福晟性情大變,竟以此言羞辱孟開平,也難怪孟開平容忍不得。」
師杭望著那頁紙上三分熟悉的字跡,根本無法相信這會是福晟說出的話。
「那高麗女子呢?」她顫著嗓音問道:「孟開平是如何處置她的?」
朱升憐憫地看著她:「殺了,那女子昨夜便被抬走了。至於使者,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孟開平饒了他一命,已放他回建德了。」
頭頂是慈祥的彌勒,他們卻肆無忌彈妄談殺戮。師杭不甘質問道:「憑什麼?難道女子的命生來就更卑賤些嗎?」
昨日的柔情蜜意皆成過眼雲煙,在血淋淋的人命面前,她的動搖與遲疑是多麼不足惜!師杭跪伏在蒲團上,啜泣道:「我明白了,其實他們全都是一樣的人。」
朱升扶她起身,循循善誘道:「筠丫頭,《法句譬喻經》中有個『梵志夫婦摘花墜命因緣』的故事。說是有一梵志老者,家財萬貫,其子年二十,新婚燕爾,未及七日。夫妻二人同游,見到一株高大的奈樹,妻說想要樹上的花。於是梵志便爬上樹,摘下了花,贈予愛妻。妻得到後愛不釋手,還想再要一枝。於是梵志又爬上樹,誰料樹枝折斷,梵志失足墜地而亡。」
「那梵志老者傷心欲絕,問佛為何如此。佛卻說,因為梵志前世曾慫恿一小兒射死了一隻鳥,此因在前,這一世便命中注定該有此果。你能埋怨第二朵花嗎?」
無論其妻要與不要,無論梵志摘與不摘,無論是劫是緣,此生的結局該如何便會如何。你走哪條路,可能都通向失望與悔恨,但同樣,無論你選那條,都是你當下最好的選擇。
他慈愛地撫了撫師杭的發頂,語氣溫和道:「所以,筠丫頭,不必瞻前顧後,大膽選罷。人活一世當隨性而為,不要讓自己困在委曲求全中。」
(七十四)驕兵戲
至正十八年,三月十六日,孟開平計定率十萬兵馬橫貫徽浙兩地,自昱嶺關深入浙東進攻建德。
於是,就在這芳草萋萋的好時節,沉周成與一眾人等在城外為元帥大軍踐行。長亭處,胡將軍與其長子胡舍皆著一襲戎裝,而鄒氏則牽著幼子同夫君殷切叮囑著。師杭不願輕易坐車,也騎著馬跟在孟開平身後,遠遠的,她一眼便瞧見沈令宜向她快步走來。
「筠姐姐。」沈令宜止步,仰著頭抹淚道:「我也想跟去,連你都走了,真不曉得如何打發日子……」
師杭也無法,畢竟孟開平肯帶上她已經是破例了,令宜較她還小些,自然該同父親沉周成安穩待在徽州。於是她只得道:「令宜,城中有許多要費心的瑣事。養濟院始開不久,善藥局還未能完工,你若得空,便煩你替我盯著些罷。」
沈令宜沒想到師杭會將這兩項託付給她,歡欣之餘正欲滿口應下,卻聽師杭又道:「待藥局完工,你便教王蓮芳去那兒,再為他尋兩名司藥做幫手。我已詢過他,他不願離開徽州,只想於此安度晚年、開方惠民。既如此,那便全了他的心愿,讓他留在藥局行醫罷。」
說到這,兩人對視了一眼,一切都無需多言。沈令宜用力點了點頭,意在讓她放心:「筠姐姐,我明白。」
不遠處的亭台上,齊聞道與齊文忠兄弟二人遙遙而立。師杭回首望罷,指著那個方向,對沈令宜笑語道:「都要走了還鬧脾氣,倘若再也見不到了,將來又不該如何哭呢。」
然而沈令宜卻搖了搖頭,並不似師杭預料的那般面羞,反而坦然堅定道:「若他當真沒用,連做開平哥的副手都做不成,那將來我即便嫁給他,多半也要早早守寡。如此不如不嫁!」
師杭聞言,不禁笑出了聲。她發覺這些在軍營里長大的女兒家自是不同的,放眼望去,並沒誰家家眷哭哭啼啼以帕拭淚,送別夫君於她們而眼已是最最尋常之事。大家都不舍,但她們也都十分堅定,堅定地相信重逢一定會在慶功宴上,絕非黃土隴中。
思及當日爹爹堅守城池時,城中元軍守備面對敵軍的絕望之態,師杭隱隱覺得,一場仗得勝與否恐怕早有徵兆——士氣低靡宛如山頹,士氣高昂勝乘東風。低沉厚重的號角聲與戰鼓聲響起,紅底墨字的孟帥旌旗獵獵而動,時辰到了。
孟開平終與沉周成拱手再別,旋即調轉馬頭一騎當先,下令全軍啟程。此刻,師杭的心亦如擂鼓。
早在前一晚,於蟬便私下同她說了許多行軍之苦。她曾跟著孟開平攻下過許許多多的重鎮,見識過不少難啃的硬仗,但她依舊告訴師杭,建德此戰意義重大,非勝不可。
「連花將軍駐守的太平都收到了平章調令,萬事以建德動向為先。」於蟬輕嘆道:「筠娘,建德的守軍有三路人,除元軍外,還有苗軍與張士誠部。這一路絕不好走,你千萬小心才是。」
師杭想,隨行的將領皆武藝高超,但凡遇敵,她只需躲藏。可這一路竟比她預想的還不太平。
三月十八日,方出遂安不到三十里,義軍便與與前來阻擊的元軍長槍元帥余於貞部相遇,孟開平也提槍迎戰將其擊敗,獲馬百餘匹,並乘勝追至淳安,元守軍聞風棄城潰逃。
三月二十一日,克淳安。遂安守將率兵五千援淳安,復為胡大海部擊敗,生擒四百餘人,獲馬三十餘匹。
三月二十四日,孟開平殺楊完者副將李副樞,揮軍掩殺二十里,另獲戰船三十艘,降其兵三千人。
師杭從來沒有親歷過真刀真槍的戰役,這是頭一回教她直面,而且是作為攻方。從上了戰場開始,孟開平便不再是她熟悉的那個好言好語的郎君了。他完全展現出了作為統帥十萬兵馬的元帥,疾言厲色,殺伐果斷。剛開始師杭還會胡思亂想,孟開平下的令是否有理,可是後來她漸漸不再去想了,因為神乎其神的是,孟開平對敵軍的預判全然準確,毫無偏差。
當然,師杭一路上也更深的感受到了軍紀的重要性。在徽州時,孟開平將她草擬的軍令一條條,僅半年,他這一路紅巾軍不殺不淫,招民投附者,署性命於簿;府庫金帛,系輦以去。任誰瞧了都覺得,他們簡直比元軍更像正義之師。
駐紮在建德的當晚,大軍稍事休整,在元帥帳中,孟開平終於得空能與師杭說上幾句話。師杭望著他稍顯疲憊的面龐,輕聲道:「從前,我曾看過些話本,上頭說有位百戰百勝的將軍,身側有位傾國傾城的佳人,將軍日日與佳人相伴,卻依舊能運籌於床幃間,決勝於千里外。可我瞧你這般辛苦,似乎當了大將軍也並不比前線的下屬輕鬆多少。」
「他們的命都擔在我肩上,如何能輕鬆?」孟開平半躺著打趣道:「那些漫無邊際的話本還是少看為妙,古往今來行軍打仗,根本談不上輕鬆二字。誰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若是只想著佳人,也不配成為一軍統帥。」
男人接連攻克數座城池,應天傳令來,升他為僉行樞密院事。可師杭見他升官也並不開懷,反倒愈加憂心忡忡,於是問道:「你怕攻不下建德嗎?」
倘若換做旁人臨陣說這種喪氣話動搖軍心,孟開平早教他人頭落地了。可奈何說這話的是師杭,孟開平只得嘆道:「胡扯,我思慮的遠不止一個建德。攻城易,守城難,如何將此路牢牢守住並趁勢打下婺州,才是最最要緊的。元軍不足懼,張士誠更不足為懼,唯獨楊完者盤踞杭州虎視眈眈,實難提防。筠娘,這段時日你切莫出營,一切待我軍入主建德再議。」
師杭聽了這話,覺得他太傲了。福晟如臨大敵,將一城裝備得宛如鐵桶一般,可他卻傲氣到根本不把福晟放在眼裡。在孟開平看來,如今浙東唯一的對手是楊完者,其餘人不過是蝦兵蟹將罷了。
抬頭再看,這男人已然闔上了雙眸,呼吸平緩,顯然在行軍榻上小憩了起來。他已經許久沒有睡過整覺了,軍務是不分日夜的,夜裡反倒更容易出岔子,也不知道這一覺能睡得了多久。師杭拿起一張薄毯,輕輕搭在男人身上。
按道理,驕兵必敗,可孟開平的信心卻教師杭直覺,這場戰役的勝負不會拖得太久的。
果不其然,僅僅五日後,是夜,師杭尚在睡夢之中便驟然聽見四面戰鼓聲與號角聲驟響。待天光大亮之時,青雲衝進帳中欣喜若狂道:「夫人,勝了!元帥勝了!建德城被攻下了!」
意料之中的事,卻來得太快了些,師杭不由為紅巾軍的聲勢膽寒。
直到晚間,師杭才見孟開平提著槍掀開帳簾,大步而來。一堆人擁著他,原本都要擠進來的,可見了師杭,卻都訕訕笑了笑,又都讓步退出去了。
「長話短說,筠娘。」孟開平的眸光極亮,同樣壓不住喜色道:「我軍取道分水、桐廬,思本率人馬翻過烏龍嶺殺向建德。元參政不花、院判慶壽、達魯花赤喜伯都刺、總管楊禹等連夜棄城逃走,何良輔無力抵抗,率眾投降。」
棄城逃走……
師杭沒想居然會這樣,主將如果帶頭逃跑,千萬將士的性命如何能保?而且,在這些人之前,身為元廷右丞相的福晟又身在何處呢?
「左右丞相早在咱們攻城前兩日便離開了。」像是解答師杭的困惑一般,孟開平噙著笑道:「聞風而逃,此二位倒是十分機敏。」
帳外的人已經在催了,孟開平深深望了她一眼,正欲轉身,師杭卻牽住了他。
「他們只是暫時撤走,絕不會輕易放棄建德。」她十分肯定道:「要先安撫城中百姓,屯兵在外,開倉濟民。」
這是她早前便千叮嚀萬囑咐的,孟開平自然不會忘,他當即應諾道:「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這是你教我的詩。建德江清月明,放心罷,筠娘,我不會讓此城荒廢的。」
此刻城內百姓惶然不安,他們認定賊皆野人,見金銀玉帛、美女豪宅,必縱之。然而紅巾軍卻軍紀肅然,秋毫不犯。其中便是有膽敢違令者,也悉數受懲。孟開平開倉放糧,收容難民,一時間,就連原先潰逃的部分元軍也掉頭來投,只求能吃口飽飯罷了。
四月,孟開平正式率軍入城,改建德路為嚴州府,在宋州城舊址上改築嚴州府城。
五月,元浙江行省右丞苗軍首領楊完者率部反攻建德,被孟開平擊敗,俘其副將李副樞,收降苗軍三萬餘人。苗軍敗屯烏龍嶺,孟開平遣齊文忠出兵,苗軍懾其威退走。
六月,齊文忠率兵攻取婺州路下轄的浦江縣,張士誠數次進攻,均由水路東來建德。孟開平在朝京門布置弓箭手,又帶領兵馬翻過鮑婆嶺,繞至敵後,前後夾擊。張士誠部進退兩難,大敗而走。隨後,孟開平命軍士砍下敵軍頭顱,用網綁在竹筏上順流而下,嚇得戰船上水軍心驚肉跳,調轉船頭直往桐廬逃命去了。
孟開平打起仗來神乎其神。這段時日都未曾聽聞福晟等人的蹤跡,師杭還以為他將此事拋在了腦後,可一問,孟開平卻胸有成竹道:「若乘船順蘭江而下,其間有座棋枰山,懸崖徒峭似壁,頂峰有石如棋枰……」
說著,他以食指在圖上一點,圈起一處不起眼的山峰:「遠遁至千里之外不如藏鋒於燈影之下,我料定他定避難於此,伺機而動。」
師杭不知他因何作此推斷,更不知他推斷後為何置之不理,這人說起兵法與局勢神叨叨的模樣,倒活像個江湖術士。偏巧半月後,果有人來報,說是在棋枰山發現小股元軍出沒。孟開平得意不已,師杭卻仍在雲里霧裡。不過,即便明確了福晟的動向,孟開平暫且還不想打草驚蛇,他想先吃下楊完者的主力,再徐徐圖之。
可戰況總是變幻莫測的,攻守之間頃刻異形,今日是同盟,明日也可能是仇敵。
七月四日,忽有斥候來報,說是楊完者遣十萬兵馬來攻建德。孟開平正焦灼布陣,很快卻又有人來報,隱匿於棋枰山的部分元軍以及張士誠在蘇州的主力全都動作了,然而他們的目標不是建德,而是杭州——楊完者的大營。
元軍與張士誠合作,趁虛而入,將傾巢而出的苗軍團團圍死。十萬大軍回救不及,也在半道被擊潰。楊完者死守杭州足足十日,終究被逼上了絕路。
七月十四日,他於主帥大帳中自縊而死。
楊完者敗了,兵敗如山倒。他叱吒風雲,卻死在了自己人的算計中。師杭聽聞這個消息久久不能回神,她有太多不解,無需她問,孟開平便一一解釋道:「左丞相達識帖睦邇與楊完者早有嫌隙,四月時,楊完者強娶平章政事慶童的女兒為妻,達識雖主持其婚禮,但心中有恨,便暗中與張士誠定計除掉楊完者。他們揚言令張士誠出兵來攻打建德,實際是襲擊駐紮在杭州城北的楊完者。楊完者沒有防備,與其弟伯顏自殺了。說來,這群人反覆無常,倒使得被擊潰的苗軍大多投奔來了我軍。」
師杭問道:「難道陛下就沒有斥責他們嗎?」
什麼狗屁陛下。孟開平笑看她道:「此事被報於元廷,元廷贈楊完者為潭國忠愍公,伯顏為衡國忠烈公。楊完者死後,張士誠占據杭州。」
師杭不再說話了。她想,她真的快要受夠這群人了,在他們心中根本沒有道義可言,只要兵強馬壯,施展再多的陰謀詭計亦無妨。
轉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節,建德周遭新添了數萬亡魂,城內處處都立起了浸了油的麻稈,民間傳說鬼愛吃油,故而這也算是施捨給孤魂野鬼的好處。一連數日師杭都睡不安穩,她便隨著風俗糊了些法船,想著晚些時候去河邊放水燈,慈航普渡一番。可誰知孟開平卻在暮色稍起時分著人護送她去往烏龍嶺,師杭人還未到,便敏銳察覺周遭風聲鶴唳,心中暗道不妙。
烏龍嶺地勢險惡,大隊人馬走小道將她嚴密護送至嶺上,孟開平早在那裡候著她,一見便道:「筠娘,你瞧此處可算得好地方?」
男人披著墨色披風,身側是玄黑的戰馬,一人一騎立於天地間,竟給人不可戰勝之感。師杭莫名想到索命的黑無常,但還是規規矩矩回答道:「此處不宜定居,便是遊覽賞玩,也太險要難行了些。」
「可我瞧,這卻是個絕佳之地。」孟開平緩緩繼續道:「我在上他在下,不論是亂箭齊發,抑或是滾落巨石,都能逼得他從百十丈高岩上摔下粉身碎骨。」
「誰?」師杭被他說得不寒而慄,下意識問道:「你要在這裡埋伏誰?」
孟開平不答,他俯視著山崖下,像是在等某人自投羅網一般。師杭不願再待在此處,她直言道:「不管你要殺誰,別讓我看見。」
「急什麼。」孟開平卻一把抓住她,不許她走:「為了今日,我可是殫精竭慮布置了許久……你瞧,這不是來了?」
遠遠的,便聽見雜亂的馬蹄聲與廝殺聲,師杭僵直著脖子向遠處望,果然望見了熟悉的裝束與旌旗,甚至還望見了,一個多年不見的舊識——福晟。
眼見福晟一眾人且戰且退,幾乎潰不成軍,她什麼都明白了。她明白孟開平要她來的意圖,也明白了她應該作何反應,可是她全都辦不到。
孟開平雙目迥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像是立誓一般狠下心道:「筠娘,你且看著,看我如何將他斬於馬下。」
師杭大驚,只覺得他一連數月浸淫在沙場上仿佛發了瘋。這樣一個人,會費盡心思為她辦一個生辰討好她,也會殫精竭慮布置一場殺局玩弄他的敵人,那麼,有朝一日,他與她也會反目成仇嗎?
孟開平提著長槍縱馬而下,福晟也瞧見了他。狹路相逢,兩個男人此刻都殺紅了眼。福晟率先高聲道:「孟開平,事已至此,便是你殺光所有人,我軍也絕不會降!」
孟開平當然沒指望他會降,少年時便敢放火自焚,如今骨頭應該更硬了才對,於是孟開平冷哼道:「無需多慮,本帥受降的元人太多,怕是空不出位置給福大人了。今日,有她看著,咱們的恩怨便徹底了結於此罷。」
兩人相對而立,聞言,福晟心中漏了一拍,但很快便穩住了。
「與她何干?」福晟嗤笑道:「別以為我是你這樣沒見過世面的蠻子,撿個女人就當作寶貝。孟開平,若說我記恨你,可我對她連恨都算不上。一個水性楊花的軟弱女子,隨便一個男人就能玩弄她甚至殺了她,說起來連個物件都不如,不覺得可笑麼?」
也許因已至絕境,福晟張狂笑道:「還有那個叫金玉的高麗女人,其實,我待她亦十分真心。可她也只是個女人而已,沒什麼不可替代的。我將她送與你,如何?應當比師杭更懂得服飾人罷?」
聞言,孟開平攥緊了長槍,熱血幾乎沖昏頭腦。他想讓師杭聽一聽這番話,又慶幸她沒被污了耳朵。多說無益,這福晟既敢挑釁於他,便是做好了喪命於此的打算。
他舉起長槍,眼見這一槍便要刺穿福晟的胸膛,周遭卻驟然湧上數人為福晟嚴嚴實實擋了下來。
孟開平見狀,立時便明白了,這群人都是效命於福晟的死士。可區區數人如何攔得住他?孟開平以一當十,勢不可擋。很快,死士便被滅了大半,福晟眼看著也要支撐不住了,戰局即將被徹底終結……
然而,就在此時,張士誠的援兵來了。
霎時間,殘兵敗將被激起了求生的鬥志,有了後撤的方向。福晟也抓住時機振臂高呼,拚死一搏下,眾人竟衝出了孟開平布好的包圍圈,向著杭州方向潰逃而去。
(七十五)殺人道
古話說,窮寇莫追。孟開平這一仗雖得勝了,卻遠不夠快意。
他原想將福晟一行逼入絕境,待他垂死掙扎之際,再教他好生瞧瞧昔日的賭局究竟孰勝孰負——在孟開平看來,師杭如今就算對他不是死心塌地,至少也是心生愛慕。他將心愛的女人留在了身邊,才是笑到最後的勝者。
福晟曾恥他勝之不武,可無論如何,錯過便是無能。即便再有一次堂堂正正對陣的機會,福晟乃至於這數十萬元軍,不還是成了他的手下敗將嗎?如果福晟只是帶兵前來,孟開平本不會如此煞費苦心地截殺他,可福晟竟翻臉對師杭下手,這是孟開平不可容忍的。
三人之間的恩怨到了這一步,除了以死作結,並沒有其他可選。孟開平是個下得了決斷的人,更不是個慈心的。早在攻下建德時,他便默默立誓,定要揮刀縱馬砍下福晟的頭顱懸於城門。如此,既能讓元軍膽寒,也能幫師杭徹底斬斷過往種種情絲,不再因外人阻礙他們的將來。
但孟開平還是太目空一切了。他百密一疏,沒有想到福晟會豢養貼身的死士,更沒有料到張士誠會舍兵來援。
當夜回去後,師杭便病了。也不知是不是中元夜陰氣重,這一病,竟從初秋八月斷斷續續綿延到了深冬時節。孟開平照舊在建德府衙後院為她單獨開闢了一處幽靜居所,病中,師杭聽說紅巾軍攻克了睦州和婺州下轄的蘭溪,緊接著,胡將軍乘勝一鼓作氣進軍婺州,可惜沒有攻下。
九月,孟開平生辰時,師杭將虧欠了許久的香囊送到了他手中。香囊以青藍為主調,石青的綢面作底。一面是月白牡丹,一面是福壽紋樣,石褐的抽繩上另配了串珠相連,既全了富貴福壽,又不落俗色、雅致考究……她許久沒仔細做過女紅了,這香囊針腳極繁複,費了她不少功夫。加之師杭體虛,一日至多做半個時辰,好在趕在年前總算是完成了。
「我在其內放了些白芷、川芎、岑草、排草、山奈、甘松。你若覺得合宜便佩在身上,若不合宜便放在床帳旁,也可驅邪安神。」師杭解釋道。
「何苦呢。」孟開平並不知道她在悄悄繡這個,當日他也不過隨口一說罷了:「便是明年後年再繡也無妨,你身子不好,何苦趕得這麼急?」
「若不急,我怕再繡不完了。」師杭輕咳幾聲,柔柔道:「實在沒什麼送得出手的珍奇物件,繡罷,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
這話說得又頹喪又不詳,孟開平忙止住她的話,斥道:「胡說八道,有我在,閻王也不敢招惹你。不過是咳疾罷了,你少思慮少外出,在這小院裡好生休養,什麼也不必想。」
他是從不信神佛鬼怪、因果報應的,聽罷,師杭只勉強笑了笑,沒有接話。
而後又過了兩月余,雖經歷秋冬,可園中並不全是蕭瑟之景。東南角有棵柿子樹,到了這會兒,枝椏上一顆顆柿子日漸熟透,柿葉翻紅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紅樓。師杭常坐在躺椅上,透過那樹望著天邊雲捲雲舒。
這一日,院中來了位不速之客。師杭正昏昏欲睡,只聽青雲喚她道:「夫人,黃將軍來了。」
哪位黃將軍?師杭倚著身坐起,卻見青雲眉頭緊蹙道:「您若不想見,不如奴婢替您回了。黃將軍是奴婢從前主家的公子,有幾分恩情在,想必不會為難的。」
原來是黃珏。師杭想了想,理好衣衫道:「無妨,請他進來便是。」
黃珏來時,便見一女子正細碾茶餅,旁側爐上白霧裊裊,真真好一幅閒適之景。他邁步上前道:「師姑娘,好久不見。」
如今,似乎再沒人會如此喚她了。師杭抬眼,也望著他淺笑回道:「好久不見,黃將軍。」
只這一句話,便教黃珏怦然心動。她拿出最規矩的待客之道,邀他落座,而後羅茶、點茶、分茶,一盞香茗被推了過去。黃珏道謝,拿起一品,原來並非徽州茶,而是蘭溪茶。
「你消瘦了。」黃珏望著她的憔悴病容,聞著院內絲絲縷縷的苦藥味,放下茶盞道:「病從心起,喝再多的藥也無用。孟開平應當待你極好,身邊只有你一個女人,你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一年多不見,師杭覺得他同齊聞道一般,幾乎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是個名副其實的將軍了。
「因為我是個貪心的女人。」她又壓不住咳了幾聲,半開玩笑道:「如果我不貪心,早該跟你去了應天,不是麼?」
黃珏無奈道:「你還真是記仇。我跟孟開平之間的不痛快,其實早就無關於你了,我此來探望,是真心拿你當故友的。」
師杭覺得他轉變得太快,淡淡道:「難道孟開平不算你的故友麼?可我瞧你待他,倒是巴不得他早死為妙。將軍還是高抬貴手,莫要抬舉小女了。」
黃珏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只得硬著頭皮道:「從前的事,我欠你一句對不住,今日來向你請罪還不成麼?人總有犯糊塗的時候,不如從今朝起,我與你再重新結交一番?」
他當時若有趁手的傢伙使,恐怕早置她於死地了,師杭依舊不咸不淡道:「你若這般心胸開闊,不如先與孟開平重歸於好,千萬別背地裡翻臉不認人。」
黃珏聽了不由朗聲笑道:「我與他要爭鬥,可我與你,能有什麼可爭的?不在一處謀利的朋友,方才能處得長久。像我們這樣的人,結交的朋友多,死去的朋友更多,誰敢將心輕易掛在旁人身上?我隨丞相來此親征,便聽聞孟開平後院專寵的女人快病死了,能有如你般不懼我、打趣我的女子實屬難得,你病死了,我多少還是會可惜的。「
原來這人的脾性根本沒變,師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問道:「什麼丞相,齊元興不是平章政事嗎?」
黃珏道:「你還真是被關成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雀兒了。婺州攻下後不久,中路紅巾軍捷報頻傳,上都被毀,平章升任儀同三司並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這是元廷對咱們的示好。」
給一個叛軍頭子升官,師杭發覺元廷的官員當真是昏頭了:「九十餘年的兩都巡幸慣例,如今都被你們一把火給毀了,當真是『大功績』。」
「上都是皇帝老兒的行宮,燒便燒了,還怕他不成?元廷施暴於民,內鬥紛紛,可謂自斷手腳矣。別以為造反算什麼惡行,咱們義軍文不貪財、武不怕死,除暴安良,弔民伐罪,豈不比大都那群尸位素餐者強得多?況且,再大的功績,也比不上你男人和齊文忠啊……哦,對了,還有那位朱先生。」
黃珏頓了頓,繼續道:「齊文忠先鋒有功,升親軍都指揮使兼領元帥府事,今後便要任一府之長駐守建德了。朱升為丞相薦浙東四學士——青田劉基、金華宋濂、麗水葉琛、龍泉章溢,人人都是博學鴻儒之賢士,實乃丞相意外之喜。至於你男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丞相賜他銀碗文綺、名馬長槍,幾位元帥中,獨他年歲最輕也最風光無限。如此說來,師杭,他們是得意之人,你我卻皆為失意之人啊。我瞧你萎頓在此,實在不快。」
說罷,黃珏側首看向院牆邊的柿子樹,指著它道:「這樹還有個名字,叫作凌霜侯。早年丞相寒冬臘月里為人追殺,正逢饑渴難耐之際,恰遇此樹,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後來丞相又偶然經過那村,見了那樹,他當即下馬將戰袍解下披在樹上,說『封爾為凌霜侯』。」
這樣的故事,連孟開平也未同她講過。師杭聽了,覺得齊元興還是有些不凡氣度的,稱得上梟雄二字,於是回道:「樹皆封侯,我想,若有朝一日齊元興當真登上了那個位子,定會讓你們也功成名就的。」
只聽黃珏又道:「俗話說,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我們這群人本只是淮右布衣,天下於吾等何加焉?可既然走到這一步,便要擔起自己的責任。楊完者敗了,其麾下二三十萬人皆作鳥獸散,我們若敗了,麾下數十萬人也將要化作飛灰了。「
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師杭聽出他在勸慰自己,心中難免感激,可惜他們的立場不同。
「黃將軍預備在建德待多久?」她轉而問道:「還是說,孟開平又要調往別處了?」
這女人真是聰明至極,但在某些事上也糊塗至極。黃珏無奈道:「你猜的不錯,陳友諒遣兵攻池州,此人是我軍心腹大患。孟開平將要隨我支援趙元帥,他們已在九華山紮營結寨。」
師杭早聽說過趙至春的名頭,此戰彙集兩位元帥,想來是極不好打的。於是她道:「那我便不去了,不如留守建德。」
黃珏笑她天真:「你不想去,孟開平放得下嗎?他生怕自個兒在前頭拚命,你悄無聲息地在後頭咽氣了。他是一定要將你放在眼皮底下的。」
言及至此,也沒旁的好說了。黃珏起身告辭道:「我此來也並非空手,另帶了些禮交給了青雲。那丫頭從前在我阿姐跟前服侍,心思細,人也可靠,你大可以放心用。」
什麼禮?
黃珏走後,師杭壓不住好奇,忙將青雲喚來。兩人解了包袱,發現其中竟是兩瓶秋梨膏,另外有一個木匣,也不知裝的什麼吃食。
師杭見了哭笑不得道:「好歹也是個將軍,這麼些東西還至於巴巴兒送來麼……」
說著,她抬手開了木匣,頃刻間,她的話語戛然而止。
因為裡面是竟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
黃珏挑的日子十分巧,孟開平連著數天忙得暈頭轉向,也無暇細問師杭當日之事,再後來乾脆就徹底拋在腦後了。行軍在外,冷冷清清,新年與尋常相比並無太大分別,大年三十那一日,師杭難得有興致提筆寫了幾對春聯。晚間孟開平回來,細細看了,什麼「喜至慶來,永永其祥」、「春日載陽,福履齊長」、「倉盈庚億,宜稼黍稷」……都是極好的意頭。
師杭不願守夜,因此早早便歇下了。自從福晟那件事後,兩人間便冷淡了許多,孟開平也不想吵醒她,於是獨自在書房裡坐了許久。他翻看著師杭平日的練筆,其中有一張吸引了他的目光——
「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凡我所失,皆非我所有。凡我所求,皆受其所困。大道至簡,無欲則剛,無為則無所不為。「
他讀罷,心中惴惴不安,好似山雨欲來。
(七十六)過江寒
九華山是地藏王菩薩的道場,太平年月間,徽州並江浙一帶的百姓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常常上山參拜肉身寶殿,虔誠祈福。
正月里,師杭等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九華山。孟開平只是率兵來援,左不過兩月後便走,因此他也不拘著師杭,只盼她在此佛教聖地能夠舒心安寧些。至於師杭自己也刻意躲清凈避去了山上的化城寺,一日中有大半日於寺中禪修,甚至連飲食都一併齋戒了。
孟開平見狀亦無可奈何,畢竟她乖順至極,不過是抄抄佛經罷了,他還能有什麼不滿呢?只好由著她去了。
偏這寺廟也不是全然無人叨擾的,正月十五上元節,師杭恰巧於化城寺內見到了趙至春。他與夫人一道來此祈福,黃嬈的肚子微微隆起,瞧著已有身孕的模樣。她見了青雲,先是十分訝然,而後便將目光移向了師杭,喃喃道:「你……你是廷徽那位……」
黃嬈猶疑著不知該如何稱呼,師杭知曉她是黃珏的長姐,便屈膝行禮問好道:「夫人淑安,小女師杭。」
她穿了件雪青鑲毛邊的冬襖,淡藤蘿紫的下裙配上烏髮間楝色的纏花木簪,襯得整個人淡雅玲瓏好似一尊玉壺春瓶。黃珏越瞧越覺得這姑娘實在大方又標緻,同自己原先所想大不相同,然而還不待她出聲,趙志春卻道:「你這丫頭倒是容色不凡,難怪廷徽會栽在你身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黃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趙至春是個再典型不過的武人,生得高壯魁梧、面黑如鐵,他只消松坦坦立在那兒,周身的煞氣便濃郁到令人膽寒。師杭本能退了半步,黃嬈瞧出了她的不自在,便對自家夫君道:「同師姑娘難得一見,咱們婦人說會子話,你還是移去殿外等我罷。」
趙至春對師杭這樣的小丫頭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也不欲同她多言,頷首後便大步離開了。黃嬈見他走遠,方才回過身,又細細打量了師杭一番,旋即彎著眉眼關切道:「姑娘的咳疾可大好了?」
師杭怔了一瞬,但很快明白過來:「黃將軍送來的秋梨膏,難道是夫人您……」
「不錯,正是他歪纏我做的。」黃嬈掩唇笑了,緩緩道:「我原先並不知他要送與誰,還打發他去街上藥鋪里買就是了,誰知他竟上心得很。師姑娘,不瞞你說,我曾師從過一位老先生,他四處雲遊行醫,治病救人,雖無起死回生之術,但應對疑難雜症還是頗有些偏方的。你吃著那秋梨膏,可是與外頭的效用大不相同?」
師杭聞言趕忙道謝道:「正是,我吃了五六日,便已止住了咳。如此說來真是多謝夫人了。」
說著,她又垂首屈膝行了一禮。黃嬈趕忙扶她起身,瞧來瞧去,又是欣賞又是惋惜嘆道:「我那弟弟從來眼高於頂,甚至於待人難免傲慢無禮些,我想,這些話他定然不肯告知於你,這才多嘴說了。你莫要怪我。今日咱們見後,也總算教我明白先前種種事情的緣故了。」
師杭不大聽得懂,幸而黃嬈是一位爽朗女子,直接開門見山對她道:「我那夫君只知廷徽對你死心塌地,卻不知雙玉待你也是同樣的心思。世間姻緣真是弄人啊。師姑娘,廷徽要被逼著同謝家女兒簽訂婚書,我也逼著雙玉去相看各家姑娘,他二人都為難至此,可倘或你是跟了雙玉,也許境況要好得多……」
黃珏當日是讓她去做良妾,可不是當正妻,怎麼當著他阿姐的面又是另一套說辭了?師杭心中一驚,斟酌開口道:「承蒙夫人厚愛,以小女的出身,實在配不上黃將軍。」
「唉,我也不過是這麼一提罷了。」黃嬈擺了擺手,苦笑道:「廷徽待你好,你自然愛重他,不與雙玉相干。我也會提點他規規矩矩守禮待你的,他日後要是做了什麼出格之事,你儘管告訴我。咱爹娘去得早,這小子只有我一個阿姐,我的話他還是會聽的。」
師杭實在沒想到黃珏那樣混不吝的人,會有位如此好性情的長姐。她望著黃珏的小腹,轉而道:「夫人來此可是為了求子平安?恰好我這兒有一卷抄寫好的地藏菩薩本願經,夫人若不嫌我字跡粗陋,便收下罷,也算是我對這未出世孩兒的心意。」
抄寫佛經可不是件易事,師杭遞來的經文字跡娟秀靈巧,實屬佳品。黃嬈見了欣喜不已道:「姑娘送這麼重的禮,我真該認你做妹子才好!這孩子若出世,便該叫你一聲姨了!」
師杭淺笑著搖了搖頭。方才只打了個照面,她便敏銳覺察出趙至春對她的不喜。黃嬈似乎也想到了什麼,安慰她道:「不管旁人怎麼說閒話,我認妹子只相信自己的雙眼。我看得出你是個好姑娘,有善心,也有情義。」
「但至春他們與咱們不同,你與開平相處至今,也該曉得他們是不信神佛不進寺廟的。便是不得已進了,也不願拜一拜求個庇佑。你瞧,我都有孕六個月了,他才勉為其難陪我走一趟,來時路上還說,『事之可否,當斷於心,何必禱也?』」黃嬈無奈道:「一個個都是認死理的,總想著以殺止殺,快刀斬亂麻……連我都不願同他多理論,夏蟲豈可語冰,曲士豈可語道?」
黃嬈的話,倒教師杭生出好一番思索。這群男人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各人的妻子竟也非同凡響。一個個心思透徹,既賢淑又堅毅,對事對人都頗有獨到的見地。
她在寺中邊想邊走,不知不覺便繞到了後山上。
嚴冬還未過,荒山野嶺並無太多趣事,可師杭靈光一現間,恰好憶起個傳聞來——聽聞這山上有一口古井,壁上還刻有字跡,不知云何。思及此,她突然來了興致,尋起了那口井。
她隨性向前走,也不拘方向,約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倒還真教她瞧見了一口井。其上苔痕遍布,其中還繫著打水的器具,然而師杭上前繞著井口轉了轉,卻並未發現什麼字跡。
「偏仄旁山行,溪流咽不嗚……」
「何年留古砦,猶復說開平……」
不知怎的,身後驟然傳來一陣吟詩之聲,師杭嚇了一跳,趕忙回身望去。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花甲之年,身形佝僂,面容消瘦,是人非鬼。師杭定了定神,正欲出言相詢問,可轉念卻覺得眼熟。再細細一瞧,她當即睜大了眸子,難掩震驚道:「您、您是倪先生?」
她見過這人!即便數載不見,即便他未著華服,她也能一眼認出這位名揚天下的畫師——倪瓚,倪雲林。
「你是何人?」倪瓚眯著眼打量她,嗓音嘶啞道:「小丫頭竟認得我?」
師杭深吸一口氣道:「先生,我姓師,是師伯彥的女兒。我母親杭宓還曾拜入您門下學過半載畫技。」
聞言,倪瓚歪頭想了想,可惜卻徒勞無獲:「什麼四什麼十?我不認得!」
這倪瓚原也是位家財萬貫的富家子,家中豪宅奴僕無數,又怎會流落至此?難不成也是遭了災禍戰亂?師杭有一肚子的困惑,可倪瓚顯然不是任她求解之人,他瘋瘋癲癲,指著那口古井自顧自道:「你要尋井,井便在此,切勿飲水……」
師杭又到井邊看了一圈,這一回她眼尖,瞧見那掩映在竹子後頭的岩壁上刻有著四行字跡,讀罷,正是方才倪瓚念的那四句詩。
「為何不可飲水?」師杭望著井中澄澈的山泉水,請教倪瓚道:「先生可知緣故?」
倪瓚渾濁的雙眼仿佛清明了一瞬,但很快,他又低下頭頹喪至極道:「因為山裡有死人,他們殺了三千人……別進山。」
冬季的山林冷風不絕,師杭聽得清清楚楚,因而連牙齒都有些發顫:「誰殺了三千人?在哪?」
倪瓚突然抬起頭,給她指了一個方向,而後便望著她痴痴大笑道:「你不也是他們嗎?哈哈哈!」
笑著笑著,他跌跌撞撞轉身就要往別處走,師杭趕忙追上他,阻攔道:「倪先生,您當真不記得我了麼?便是實在想不起,那您畫的那幅《松林亭子圖》總該記得罷?那圖現在我這兒,我將它歸還於您可好?」
可不提則已,一提起《松林亭子圖》,倪瓚霎時便如見到厲鬼一般失態尖叫道:「你殺了鄭長卿不足,竟還要來殺我?豎子!那畫且留著給你陪葬罷!」
他已完全識不得眼前是誰了,說罷,他狠狠用力推開師杭,發足狂奔,不一會就再也瞧不見人影了。
師杭被驚住了,她倒吸一口涼氣,雙腳像是被釘在地上根本動彈不得。倪瓚方才的話不斷在她耳邊環繞、迴響,逼著她不得不直面一個可怖的事實。
「亭子長松下,幽人日暮歸。清晨重來此,沐發向陽晞。至正十四年初冬,倪瓚為長卿茂異寫松林亭子圖,並詩其上。」
這是那幅畫上的題記,表意十分明了,說的是倪瓚五年前繪此畫卷贈與友人長卿。也正因如此,師杭才不願奪人所愛,想著物歸原主更好,可誰知竟偶然惹出了這麼些亂子,還隱隱找出了真兇。
鄭長卿死了,倪瓚瘋了,畫卻落在了孟開平手裡,又被他當作生辰賀禮轉贈給她。頃刻間,師杭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那畫中疏闊高遠的山水林台全都被染上了一層濃郁的血色,無論如何揮之不去。
順著倪瓚方才指引的方向,望向更遠些的山林深處,師杭直覺有什麼更殘忍可怖的景象在等著她。也許她應該先問問山下的住持,也許她應該再問問未歸的孟開平,可她一個都等不了了。一股莫名的勇氣油然而生,她提裙快步向那處行去,最終步入了一片死寂的山谷。
谷中瀰漫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烏鴉在天空盤旋久久不散,師杭心中不祥的預感愈加強烈。當她沿著小徑繼續深入時,果不其然,她站在崖邊看見了意料之中的景象——
人皆相枕,堆迭成山,上千屍體橫陳在山谷之中,真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
他們無名無姓,被無情地坑殺在這裡,連谷中的樹木都被鮮血染紅。地面上泥濘不堪,仿佛整個大地都在哭泣。
師杭長久立在那兒回不了神,宛如身處煉獄之中。這是她頭一回見到那麼多死人,她覺得自己似乎應當做些什麼,可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因為人死不能復生。突然,她側過身開始不住乾嘔,纖細的指尖緊緊抓住樹幹,幾乎要磨破皮肉。
她知道是哪些人殺了他們,但她不知道誰才是罪魁禍首。最終,她強撐著一口氣回到寺中,剛巧撞上黃珏。師杭腳步虛浮不穩,差點栽倒在地,帕子也隨之輕飄飄落在了地上。
「我阿姐方才說你在這兒……」黃珏瞧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知緣由,憂心脫口道:「可是身子不適?我送你回去!」
說著,他彎腰將帕子拾起遞給師杭,然而師杭卻沒有接帕子。她反手揪住他的衣領,怒極質問道:「後山那群人,是誰下令坑殺的?」
黃珏萬萬想不到她會問起這樁事,也更想不到她會闖進谷中,面面相覷間,他也只得咬牙道:「是我姐夫下的令,但孟開平也准了。師杭,雖說殺降不詳,可我們根本負擔不起那麼多俘虜!況且他們可能是詐降,往後也易變生動亂,斬草除根才是上策!」
聽罷,師杭拉著黃珏的衣袖,像是脫力般蹲下來,開始掩面嚎啕大哭。
黃珏知道那樣的景象對一個連雞都沒殺過的姑娘家來說有多麼難以忍受,此時此刻,他更加清楚地明白師杭與他們不是一路人。於是他沉默良久,終於也蹲下身平視她,鄭重道:「今日之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師杭,如果你想走,騎我的馬,我送你走。」
他想,不如到此為止罷,他竭盡全力送她離開這裡。拼一把,總比看她這般折磨自己要好。
可這話聽在師杭耳中,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她不敢猜測黃珏能為她做到哪一步,更重要的是,漫山遍野都是孟開平的人,下山以後她能如何?難道跟孟開平比賽馬嗎?
死去的人再也活不過來了,她又一次告誡自己,既然下定決心選定了便不該向後看。師杭不再哭了,她一瞬便改了神色,抹乾眼淚沉靜道:「不必了,黃將軍,我有我的打算。」
只這一句話,便教黃珏知曉了她始終都還預謀著逃之夭夭。可他不明白,拒絕了他的幫助,她還能依靠誰?僅憑一人之力,她能逃出孟開平的圍獵場嗎?
這一日發生的事,孟開平渾然不知。轉眼便到了二月,孟開平本想伴師杭過罷生辰,但天有不測風雲,應天驟然傳來噩耗——紹興之戰,馮勝兄長馮國用暴病死於軍中。當日,孟開平並一眾人等疾馳回返應天,走前,他還著人又將師杭送回了建德城內。
十日後,孟開平奔完喪,也回到了建德城。與此同時,他還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丞相讓沐恩與令宜在建德完婚,隨後一道回應天。」孟開平長嘆道:「要變天了,筠娘,沐恩成親後便也要獨當一面了。」
令宜的婚期原定在來年歲末,可齊元興只用了一道諭,立時便將婚期提到了四月。師杭聽了這倉促至極的消息,略顯傷懷道:「三月上巳節,待令宜來了,我想與她一道騎馬出城踏青。往後天南地北,不知數載能否再見一面……」
孟開平十分體諒她的心思,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有他這個技藝精湛的師父悉心教導,如今師杭的騎術已與沈令宜半斤八兩,只要不縱馬狂奔,還是很令人放心。
沈令宜來時車馬成群,與她一同到的還有流水似的嫁妝和聘禮。不過那些沈令宜都不大在乎,她最寶貴唯有嫁衣與蓋頭,那可是她一針一線繡好的。
「若非鄒嫂嫂和於姐姐幫忙,我未必趕得及。」她仿佛猶在夢中,撫著鴛鴦戲水的紋樣,悵然道:「還以為早著呢,怎麼就要出嫁了呢?」
兩年光陰宛如白駒過隙,眨眼間便掠去了。師杭過了十七,沈令宜也已經十五了。師杭望著面前這個含羞帶怯的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像是待親妹妹一般叮囑道:「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令宜,只要你與他夫妻齊心,今後便沒有過不去的坎。」
到了上巳節那一日,早早地,師杭便起床梳洗裝扮。孟開平許久未見她如此欣喜,幾乎想與她同行,但無奈應了旁人不好毀約。
「今日軍中難得休沐,他們喚我去,說是要臨水飲宴。」孟開平切切道:「我定會早回,你也早些回返,莫要走夜路。」
師杭拿起他送的白玉簪,笑他多慮:「我幾時走過夜路了?這一年來我可沒有違你的令。」
孟開平轉念一想,也是,她近來與他從無不快,偶然出遊至多午後便回了。從在九華山起,因身處大營,她身邊日常也就一個青雲,並不需安排額外的人盯著她。於是男人也就不再多說什麼,由著她放縱去了。
可偏偏今日似中了邪一般,孟開平到了宴上,望著眼前的曲水流觴,不知怎的總覺得心慌難安。他揉揉眉頭,暗道許是軍務繁忙,成日裡不得好生歇息的緣故。周遭的同僚還在觥籌交錯、高談闊論,孟開平居於主座自然免不了被勸酒,十數杯烈極的燒刀子下肚,便是鐵人也招架不住。好容易挨到了宴後,他喝得半醉回到院中,卻見其內仍是空無一人。
已經申時二刻了,孟開平按耐不住憂心,揚聲便喚袁復去尋人。喚罷,他正欲再去親自找找令宜,沒想到一轉眼,便瞧見房內書案上放著的一張荷粉灑金小箋。
旁的紙筆都被歸攏得整整齊齊,獨這小箋萬分惹眼。孟開平心頭一條,邁步上前便將它拿起展開,飛速閱過。
閱罷,一瞬間,酒醒了個透徹。
他陰沉著臉飛快跑到令宜住所,踹開門,只見那丫頭正老老實實待在屋裡描花樣子玩,孟開平一見便厲聲道:「師杭呢?沒跟你一道回來?」
沈令宜被他的臉色和語氣嚇著了,懵懵道:「我今日未曾出門,也沒見筠姐姐來啊……」
就在此刻,青雲也被尋了回來,她整個人瑟縮不已,像是猜到了發生何事。原來師杭到了城門口又尋機將她支開,囑她回城採買些零碎物件,這一來一回耽擱太久,等青雲緊趕慢趕再到城門口時,師杭早就不在原地等她了。
聞言,孟開平眼前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住。他知道,他應該立刻吩咐人出城抓人,可他一時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袁復在一旁替他追問道:「夫人是從哪個門走的,怎麼走的?」
「夫人是從東門走的,還將丞相賞賜的那匹千里駒牽了出去……」馬廄處的兵士膽怯回道:「因說是元帥准許,卑職不敢攔她……」
她倒是好謀算,以為挑了匹好馬便能跑得過他嗎?孟開平惱火至極,豁然起身決定去追,高聲吩咐道:「牽我的馬來!」
然而那小兵卻又冷汗涔涔回道:「回元帥,不知是誰往馬廄里投了蒙汗藥,這會兒戰馬都被藥倒了,連元帥您的坐騎也……」
孟開平幾乎要被氣昏過去,不管這群人如何蠢鈍,結果已是昭然若揭——師杭早跑出了城,一時半刻根本追不上了!這一回,沒有賊人擄掠,是她耍了所有人處心積慮逃跑的。
她放棄了距碼頭最近的南門,反而自東面遠遁,為的就是用陸水兩條路迷惑他。出了東門,向北是巍峨連延的烏龍山,向南是遼闊平曠的新安江。眾所周知,陸路是相對好走的,可逃跑不是行軍,那女人也不是死腦筋。孟開平篤定師杭必定會走水路,藉助江水兩岸多如牛毛的碼頭南下。
這麼一想,孟開平很快便穩住了。多年來,什麼大風大浪他沒見過?一位身經百戰的元帥,沒有敗給區區小女子的道理。她一人一騎,騎術不佳,便是早跑了半日功夫又能跑出去多遠呢?建德城內十數萬兵馬任他調遣,只消一聲令下,便是截斷新安江水也夠了。不論她走哪一個渡口,乘哪一條渡船,他也一定會將她揪出來。
師杭此舉徹底激起了孟開平的好勝心,男人當即下了一連串圍追堵截的命令,又點了一百親兵,上馬便風馳電掣向城外衝去。
「走水了!」然而未至城門,齊聞道便快馬追了上來報信道:「大事不好,糧倉起火,怕是要出亂子!」
「誰放的火?」孟開平大驚,不過他此刻也根本顧不上城內了,再晚,師杭就當真逃遠了:「教思本去處置,我要即刻出城!」
「孟開平!」齊聞道覺得他不可理喻,勒馬攔在他前頭大吼道:「孰輕孰重,你清醒些!那女人能比成堆的糧草重要嗎?一定是她放的火,她是元軍的姦細!」
這廂,二人為此爭執不下,而在五十里開外,師杭卻在步步緊逼的夜色中奔逃。
正是黃昏與夜晚相交之際,星月朦朧,茫茫江面浪潮滔天。兩岸青山隱隱,重重似畫,曲曲如屏。霎時,一道驚雷撕破天際。師杭渾身都被雨水浸透,寒意徹骨,可她卻始終無畏無懼地咬牙忍著。
嚴州水路艱險,灘如竹節,她已過了第一道渡口,只要到了蘭溪碼頭便好。
碼頭處,原是霜溪冷,月溪明,一葉舟輕,雙槳鴻驚。可嘆天公不作美,忽而起了闌風長雨。船家剛收好竹撐,轉頭卻見一女子未著斗笠,牽著馬靠近這處,便好心冒雨出船勸道:「姑娘,可要進船避一避雨?江水太急了,此刻開不了船!」
雨聲太過嘈雜,那船夫怕她聽不見,便打了油紙傘下船相邀。傘邊的雨水滴落在繡鞋上,天茫水闊,眼前的景象恰與她從前的夢境如出一轍,只不過她成了那無處容身之人。
師杭微微笑了,她朝船夫搖了搖頭,旋即指向岸邊山坡處。船夫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叢叢火光閃爍,成群結隊的快馬氣勢洶洶地朝此處圍攏而來,顯然來者不善。
老百姓最怕的便是這陣仗,他當下大驚失色,竟連船都顧不得了,丟開傘便向另一面林中跑去。
孟開平遠遠瞧見了師杭,她渾身濕透,長發散亂,像是特意在此處等他的。明明還穿著白日裡那套裙衫,可她望向他的眼神卻迥然不同。那眼神,是兩年前他們初見時,她桀驁不馴的眸光。這女人足足在他面前扮演了一年溫吞乖順的模樣,臥薪嘗膽至此,連孟開平都不知道,他究竟該恨她還是佩服她。
師杭也瞧見了他,男人一襲鴉紫色衣袍立於馬上,面色比鬼還難看。除此之外,她還瞧見了他胯下騎的並非泥炭,而是齊聞道的坐騎。那馬身側懸掛的弓箭繫著紅綢,想來是他們白日裡投壺所玩。
雨愈下愈大,前方是嚴陣以待的兵士,身後是巨浪翻滾的江面。
這雨來得可真巧啊,師杭不由感嘆,她好似又一次無路可走了。
孟開平就不遠不近地立在那兒,沒有下馬,只是緩緩朝她伸出了手。無聲勝有聲,他是在告訴她,只要她主動向他走過去認錯,他還是會原諒她的。因為他愛她。
師杭稍稍偏過頭望向江面,可是,她有錯嗎?
他真的懂得什麼是愛嗎?
白日裡澄澈的江水此刻暗不見底,夜幕已徹底襲來。孟開平心驚膽戰地看著她緩緩向後退,衣衫獵獵而動好似要乘風歸去,又好似要墜入深淵。他再也忍不住了,驅馬向前近了幾步,沒想到師杭又果斷向後退了數步,此刻,她距離那江水只一步之遙了。
孟開平急了,他以為師杭決計不會想不開尋死,因而忽略了這一條絕路。她是不會水的,倘若不慎失足……孟開平不敢再想。兩人的關係頃刻間斗轉星移,他僅有的優勢全無,只能急切喚道:「筠娘,快回來!」
然而,就在此刻,一支羽箭自他後方飛射而來。
沒有他的令,誰敢動手?孟開平下意識回首,卻只瞧見齊聞道一人張弓,再看師杭,一道猩紅的血痕已然留在了她左臂之上。見狀,孟開平心中似弦斷,根本顧不上旁的了,他當即策馬向師杭衝去。
一浪高過一浪,一浪又壓過一浪。飛濺的河水被擊打上岸,師杭抬起頭,想看看天上的星月,可偏偏今夜無星亦無月。她最後望向孟開平,果然瞧見了他向她疾步奔來和他臉上慌張的神色。
師杭遠遠地沖他笑了笑——
旋即她縱身一躍,頭也不回跳進了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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