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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盡江南百萬兵 (58-67)作者:糯米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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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6:08: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五十八)獻雙印
容夫人身邊最為親近的有兩位女使,一名曉月,二名宿雲。這兩位素常穿戴女官服制,兼領內外事宜,從無人敢輕視之,正如無人敢冒犯容夫人的威信一般。
孟開平雖不知宿云為何來此,卻覺得她來得實在正巧。二人互相見了禮,宿雲端莊含笑道:「天色已晚,元帥若要寒暄,須得擇日才好,眼下還是速去罷。此處有奴為元帥解憂,但去無妨。」
孟開平曉得她的行事作風,便也不多囉嗦,黃珏等人更不敢攔他。眾目睽睽之下,他大步流星出了煙雨樓,翻身上馬徑直去了。
他原以為最早也要待到明日,沒想到今晚便有人傳召他入府。一路上,孟開平思來想去,終究也沒想出個萬全之策。但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師家俱亡」已成定論。
有他在,師杭會性命無憂的。
府內枝椏上的積雪漸融,簌簌抖落。孟開平邁步踩過,泥污浮雲雪。
是他害她跌落雲端的,孟開平又想,等這樁事徹底翻篇以後,他必定會竭力彌補她,無論她想要什麼,他都願意滿足她,只求能博她一笑。
他甘心擔下一切責罰,他也明白如何打動平章。只要她永遠不離開他,那麼,再糟糕的命運落在他頭上都是值得的。
容淑真抬眼望見他的一剎那,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年輕男子沉沉壓低著的眉宇。
記憶中,英武昂揚的少年郎君竟也識得了愁滋味。分明該是最得意傲氣的時候,解不開的愁緒卻牢牢困住了他。六親緣淺,奈何情深。
相較於沐恩那樣自小孤苦的孩子,廷徽的人生則更多曲折坎坷。從軍前,他是走過岐路的,可最難得的就是心性堅忍、迷途知返;從軍後,他在軍中無牽無靠,從來依仗的只有自己。還以為這孩子早就不在乎男女之事了,未曾想不動心則已,一旦動心就勢在必得。
世上絕沒有白白得來的好東西,到手前,自然要先明白什麼叫作割捨。大家都是熬過無數艱難險阻方才掙出了這麼一份家業,「得之不易,守之更難」,即便是她與齊元興親生的孩子,也要嚴守這條規矩。
思及將談的那樁事,容淑真有些不忍。
「廷徽。」她放下指尖的白玉棋子,柔聲溫和道:「年宴之事,你莫要惱。俗話說,『愛之深,責之切』,你雖不是咱們的義兒,可他待你卻如半子。」
孟開平知道容夫人說的是齊元興,可平章他如今都有十好幾位義子了,將來還會更多。因此他曉得,這話只能過耳聽聽罷了。
「您說的是。」他認下自己有罪在先,單膝跪地道:「開平有負上恩與夫人厚待。」
容淑真見他低垂著頭沒有絲毫怨懟的樣子,憂心立時放下了不少。她是來調停和事的,撇開私心,並不想因為這樁事教兩邊生分了。
「誰人無過?只要肯改便好。」她連聲勸他起來,又道:「你無芥蒂,我便更該為你計深遠——那位姑娘,你預想如何安頓她呢?」
聞言,孟開平長長久久地沉默了。他似是不敢輕易開口,又似在好生思索。半晌過後,他終於堅定答道:「夫人,我不能放她走。我虧欠她許多。況且,她已無處容身了。」
順理成章地,隨後,他同容夫人細細說起了兩人間的諸多故事,例如師杭捨身救他為他擋刀、止他屠苗、勸他收容難民,以及助他草擬撫民詔令等等。樁樁件件都只撿最為緊要、最易切中人心、最能顯出師杭胸懷見識之處敘述。
最後,他言語懇切道:「聽聞其餘諸路元帥據城後,十室九空,內亂難平。然下官所轄此路,未及半年,已有十之五六流民返鄉安居。除偶有山匪流竄外,治下並無大患。假以時日,定能復現徽州路之繁盛榮光。」
「下官是個最鄙陋無知的粗人,可因著她,這數月來字也認了小半,不再以無知為榮。」
「從前下官只會攻城守城、管束軍紀,如今才漸懂得,如何能使城池與百姓長治久安。」
他沒有說完,但容淑真知道他想說,若沒有師杭,他是萬萬做不到這樣好的。
霎時,連容淑真都愈加好奇,那位師姑娘究竟是怎樣難得一見的佳人。
「廷徽,這些話我從不愛與人多言,可聽你說起師家姑娘,倒教我也憶起些舊事。」容淑真示意他坐下,微微笑道:「那還是你們如今的大元帥剛在濠州城領兵的時候。那時,他在我義父郭帥手下做事,帶頭打了許多漂亮仗。可後來受小人構陷,加之郭帥忌憚他的威望,一怒之下竟將他關進了大牢……」
案邊的茶水尚溫,容淑真輕呷了一口,接著,繼續回憶道:「人被關押在裡頭,吃食亦是全然斷了的。他許是怕自己要死了,託人給我帶話,可我只想著,既嫁了他,那麼他是死是活也該我拚卻了性命後才能有定論。我的夫君,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我眼前。於是,我違逆了郭帥之令,偷著去見他,給他送吃食。他只曉得我冒著極大的風險,卻不曉得滾燙的燒餅貼身揣在懷裡、燙出一片水泡還硬生生咬牙忍著的滋味……」
「他後來被放出去,怨氣難消,要衝去找人報仇。我卻囑託他,不要記恨任何人,因為不值當。咱們的眼光遠在小小的濠州城之外,一兵一卒都十分緊要,我不允許他在這樣無謂的事上多費唇舌、消磨糾纏。」
孟開平不敢作聲。這樣的陳年密事,若無容夫人開口,平章是萬萬不會向外說的。
「女兒家看女兒家,總是更動情些。我與師杭之間雖未相見,可聽了你說的,已神交嚮往矣。」容淑真淺淺一嘆,頗有些傷懷道:「她之於你,恰似我之於元興。可惜了,可惜她生得不巧,可惜她父親太過決絕。不然這姑娘的確是你的良配。」
孟開平抿唇,心如墜了鐵鉛似的,霎時從雲端沉了下去。
「我也該直言了,廷徽。」容淑真站起身,緩步走到他面前,眼神自溫和逐漸變得銳利:「你們這群四方征戰的兒郎,百鍊成鋼,卻栽在繞指柔上,我不怪你。我也可允她往後跟著你,做個閨中佐臣,好生施展抱負。但你若想留她長長久久在你身邊,便不能娶她為妻。你必須應我這一句。」
「兄長為父,兄嫂如母。你爹娘兄長去得早,為了他們泉下心安,我插手你的婚姻大事,也算不得逾越。你心裡愛重誰,我不會管,但你如今身擔元帥之職,這件事絕不能任性。」
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孟開平只覺喉間發緊,頭重腳輕。思緒萬千雜亂不堪間,只聽容淑真繼續道:「你軍務忙,下回再返應天不知何時,所以人我也替你相看好了。中翼右副元帥謝再興膝下有二女,婉婉有儀,林下風致。論品性,是我自小看大的;論樣貌,亦不遜於漢時廬江二喬。其長女已與你思危兄訂下了親事,次女年方二八,恰與你相配。」
「現今謝元帥鎮紹興路,過兩日我便去信與他夫人。」容淑真將一張畫像遞與他:「軍中沒那麼多講究,你若點頭,合了庚帖,就算定下來了。」
孟開平知道容夫人說這些,只是知會他,沒給他拒絕的權利。於是他偏頭極敷衍地瞥了一眼那畫像,團扇半遮,眉眼彎彎,約莫是個美人罷。
可這又與他何干呢?天下美人千千萬,他要的只有師杭。
他原先就想過,要為自己覓一門親事,可事到臨頭,甚至要有人送上門來了,為何他一丁點兒都快活不起來呢?
他不該娶元臣之女背叛初心,可輕視怠慢師杭,難道就沒有違背良心嗎?
記得大哥臨去前,提及與於蟬那樁稀里糊塗的親事,還同他說自個兒是隨波逐流的庸人,為了老爹滿意,盲婚啞嫁也認了。只是,他盼望弟弟成人後,在「情」之一字上能夠順心遂意。
「……世間男子大多盼望仕途高升、青雲不墜,可嘆他們並不懂得治家之道。家若不和,談何治國。為兄真心愿你,尋一位互愛互敬之人白首到老。若你著實尋不到,那再聽從父母之命也不遲。」
孟開平曾以為自己會一樣隨波逐流,娶誰都無所謂。
可是,老天教他遇見了師杭。
他已經尋到那個人了啊。
他後悔了。
他只想娶她。
離開元帥府前,孟開平一切行裝都未帶,卻決意帶上了帥印與府印。他沒指望平章,唯獨想尋機求一求容夫人——大不了舍了元帥之位,被貶為小小將領,被派到最險要的戰場。只要手下能帶叄五百人,他照樣可以拼殺滅敵,重新立功。可萬萬沒想到,容夫人卻先喚了他來。
夜漸漸深了,容淑真見他緘默無言,最後嘆道:「若你實在不願,也無妨。黃嬈那兒識得不少閨秀,她也慣愛在這類事情上用心,咱們改日再……」
「夫人。」孟開平跪下,叩首道:「城中事務可交由沉周成代管,開平自請,率兵與胡大海自昱嶺關進攻建德。」
容淑真訝然:「你……」
「下官願立軍令狀,年內,定將婺州、嚴州悉數拿下。另有楊完者部,頻繁襲擾義軍,下官也敢立誓了結此人,否則,絕不回返!」
他將兩枚官印從懷中取出,雙手遞上:「這是元廷所制徽州路總管府之印並下官的元帥之印,為免非議,還請夫人代為呈交。明日我會再去求見平章,另請平章准許,升任思本帳前總制親軍都指揮使,與我一道,入浙作戰。」
他十分沉穩道:「思本與沐恩皆受夫人照拂多年,也是時候為義軍效力了。夫人放心,有開平在,必護得他們性命周全。」
他知道的,她待這幾個孩子更為親近。他都知道。故而但有險境,他甘願捨命相護,沖在他們更前頭。
容淑真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他捨棄榮華再去搏命,又立下這麼多誓言,求的……
「夫人您是信佛的慈悲人,我卻是敢在大年叄十殺人砍頭的。」
孟開平道:「偏巧我身邊有位小娘子,她也篤信神佛,最為心善心軟。她曾說我這樣的人,福薄命短,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可我不在乎。我只盼她能有福氣,今生多壽無憂,來世修成那觀音座下供花的仙子。哪天她若立在岸邊要渡河,我能替她撐一趟船,便算我功德圓滿了。」
「至於今生,我立下的這些殺伐之功,只求能給她換來一隅安穩。即便某日我遭了難了,還望夫人收容她。她若要走,派人送她去;她若要留,應天便是她後半生的家。」
「待她,一如待我之遺孀。」
(五十九)失蹤跡
孟開平走了。容淑真獨自坐了片刻,望著案上謝二姑娘的畫像,回想他方才那些肺腑之言,心中百味雜陳。
「這混帳小子,居然連帥印都敢丟。」
內室里,一魁梧男人終於掀了簾幕大步邁出,邊走邊擰著濃眉叱道:「狂得不知自個兒姓甚名誰了,竟還挾功恃寵,要你念他的情照拂那小丫頭。」
「遺孀」兩個字著實是很重的。假使孟開平戰死疆場,日後大業既成,軍中定要再加一級追封他。試問,元帥之上還有什麼?封無可封,那便只有國公爺了。
國公遺孀皆該以貴夫人之銜並封……
思及此,齊元興更覺荒謬。他來來回回踱步,指著那畫像火氣頗大道:「老謝家閨女可是出了名的美人,求親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為著他,老子親自登門備了好些禮,就這他還相不中?眼珠子飛上天了!」
容淑真無奈笑道:「何止是沒相中,是根本就沒看兩眼。」
「好好好。」齊元興這下也氣笑了,頓步回首道:「他不肯看,親也要照結!他要是敢讓人家姑娘守活寡,我就將他捆來應天活剮了!」
容淑真知曉這些都是氣頭上的話,並不當真。她思慮再叄,反而平靜勸道:「既有珠玉在前,怕是真給他找個天仙來也無濟於事了。從前倒沒看出廷徽這小子是個情種,聽聞他爹娘情意甚篤,他娘去了後,他爹一直未再續弦,只盡全心拉扯他們兄弟兩個,原是家裡便有淵源的……唉,真是錯過了。」
不知想到什麼了,她似是十分遺憾,輕輕嘆了一聲。齊元興不解,只見自家夫人掩唇忍笑道:「年歲輕的小郎君,哪有從不犯渾的。可嘆我竟沒有個閨女,否則,倒還真想有個這般的姑爺。」
聞言,齊元興立時啞然了。
他怕下屬有私心,更怕他們沒有私心。越是重情重義的人,越不會在他背後捅刀子。
「情到深處始覺虧欠。廷徽自個兒約莫也不曉得,他用心到了何種地步。」容淑真道:「他要舍己渡人,咱們也不該再駁他的願,至少成全他這一樁罷。親事訂下,至於往後究竟成與不成,且看他自己的造化。旁的不論,我總隱隱覺得,那位師家姑娘不是個任人拿捏的。」
「紅顏禍水。」談及此,齊元興負手長嘆道:「北面打得火熱,元廷卻還派人來江浙行省督戰,派的正是那福晟。他二人間的梁子也算擺到了檯面上,不少人心照不宣,可論總都是廷徽理虧。為了個女人,說不準會教他撞上元軍精銳,若非老曹老趙他們實在騰不開手,我是真不想讓他入浙啊……」
容淑真亦沉吟良久,而後道:「他既應下,至少也該有五成勝算。咱們謀劃至此,倘若情勢危急,國用他們也可回救支援。」
齊元興搖搖頭道:「遠不夠。過些時日,我必得親往婺州。」
容淑真不解,他諷笑解釋道:「你莫要以為那小子十拿九穩了,他是打腫臉充胖子,心裡發虛面上硬撐。那楊完者若是好對付的,上回又豈會在他手下全身而退?人家有出將入相之鴻才,是元廷數一數二的大元帥,實打實正面交鋒,他連兩成勝算都沒有。方才,不過是知曉我在裡間,故意誇口哄我聽罷了。」
*
接下來幾日,因是年節里,孟開平並不算忙碌。
那些瑣碎事已算翻篇。他面見了幾回平章,將年後的軍務章程大致敲定,其餘便只等上元宴後回到徽州了。
這一趟要跟他回去的人不少,除卻齊文忠,還有朱升一家。這老爺子歲數大了,長久待在應天,總覺得心裡頭不暢快,平章便允他先回鄉養著。總歸石門離應天並不遠,但有使令,不過幾日功夫便到了。
閒時,孟開平同朱升幾乎成了忘年交,天南地北侃個沒完。十五那日一早,眾人便都聚在了元帥府,其中諸多言談玩樂不勝枚舉。莫說投壺蹴鞠,就連頂針續麻、拆白道字這樣老掉牙的樂子都拿出來玩了幾十局。而後過了一宿,眾人皆醉得徹底,孟開平不願多喝,但也被硬灌到第二日才轉醒。
這樣的宴連擺了叄天,每天孟開平醒後一睜眼,連頭一夜怎回的府都毫無印象。天大地大,各路人馬都是要過完這個年的,過罷,大家也就散去各地駐紮了。
由是又歇了大半晌,第叄日午後,朱升來訪他。兩人坐在亭子裡頭,談到府司馬李大人,倒抖落出一樁趣事。
「李善長身邊有個姓胡的主簿,曾求到老夫這裡,請老夫幫他占一卦。」朱升捋著長髯,悠悠道:「他出手實在闊綽,老夫眼皮子淺,於是破了例——你可知我占出什麼來了?」
孟開平自然不知。
朱升繼續道:「李大人也通周易,之所以多番提攜他,並非只因同鄉之誼,而是認定他命數極貴,前途不可估量。可他現下偏只是個小小主簿,升遷無望,心焦氣躁之下不免深疑李大人之論斷,想求我來一觀。」
孟開平聽到這,覺出幾分不尋常的意味,忍不住追問道:「李大人占的有誤?」
朱升雙目微闔,回道:「是,也不是。」
他摜愛打啞謎,孟開平以為他不願再多說半句,沒想到這回卻難得聽他說了個大概。朱升道:「我這人惜命,當日只匆匆解了卦,並沒敢收他的銀兩。那卦,堪稱觸目驚心啊。富貴雖已極,大廈頃時覆,師長親族皆不顧。他一介文官,命里卻牽著千萬人的性命,可知日後官運亨通,只差一步便能登峰造極矣,而這一步……唉,早知如此,老夫豈敢託大招惹?」
孟開平憶起從前,不禁道:「這話,先生從前似也說過黃珏。」
朱升聞言覷了他一眼,長眉幾乎擰成條:「那小郎君真真是……只相面便可知其不凡。恐怕日後連你這個元帥見了他,都得拱手相讓。」
「讓什麼?讓路行,至於師杭,我可是不會相讓的。」孟開平並不拿黃珏當威脅,他與師杭不同,師杭深信這老頭的話,他只相信將來是自己搏出來的,故而仍嘻嘻笑道:「就算他比我命好,可凡事沒有求全得全,僅這一條壓過他,我亦可瞑目矣!」
「你們這群臭小子,都是一樣的毛病。該是勝仗打得太多了,不知天高地厚。」朱升告誡他道:「早晚要吃個結結實實的敗仗,好殺一殺你的驕狂性子。若非師杭,那黃小郎君待你可……」
「元帥。」霎時,袁復來報,打斷了他二人的談話:「黃將軍來了。」
孟開平聽了,同朱升對視一眼,忍俊不禁道:「說曹操,曹操就到。可見背後不該說人。」
他請朱升在院後小坐,自個兒起身去了前廳。剛從側門邁入,抬頭便見黃珏盯著堂前「群山仰岱」的牌匾默然而立。
「昨兒不才見過?」孟開平一掀衣袍,不讓客,倒先坐下了:「怎的又來?」
這話說得極不耐煩,倒像是他來打秋風似的。黃珏冷哼道:「昨兒宴上我姐夫要灌你酒,你跑得快,有話我也不便問——今兒順道來問問你,可是要同婉清成親?」
「婉清?誰?」孟開平被他問懵了,想了半天才想起由來:「你是說謝家姑娘?」
黃珏以為他酒還沒醒,更加沒好氣道:「孟開平,我真是看不明白。你變化無常,享齊人之美,那女人卻覺得我不如你?」
孟開平不樂意同他談這樁事,乾脆逐客道:「你還有旁的話麼,沒有就趕緊回罷。」
黃珏在心裡罵了他八百遍,面上卻只頓了頓,坐下來又問道:「齊文忠升了,是你薦的。我自認高過他許多,為何不薦我?」
聞言,孟開平挑眉看向他:「我並不覺著你高出他許多。」
眼見黃珏還要再駁,孟開平繼續道:「雙玉,你太急了,急著建功立業,急著向平章證明你的能力。當然,有這樣的心是好事,可你也該想想,什麼樣的路最適合自己。」
黃珏難得靜下來聽他說。
「思本像我,適合穩紮穩打,以守為重。可你不同,你跟著趙元帥打了許多大陣仗,他也一向不拘束你,任你帶著人馬四處奔襲、靈巧機變。雙玉,與其到我那兒受帥令轄制,不如去按你自己的作風去打,凡事自有趙元帥教你、為你兜底,思本是沒法同你比的。」
這番話的確有可取之處,黃珏細想,可最後這一句,豈非是在說他始終依仗姐夫?
他傲氣慣了,自然欲駁。然而一封自徽州來的急信卻猝不及防飛進了府里,教兩個人都肅起了神色。
來信者是齊聞道。那信封上特有的標識,顯然昭示著事情不妙。袁復將信交給孟開平,孟開平也不避人,徑直拆了。
如今他字認得不少,閱信飛快,只見開頭便是「令宜母喪」四字,一下子教他的心沉了下去。
「令宜她娘病重,終究還是沒撐過……」孟開平將事說與黃珏聽,可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聲,整個人騰地站起身來。
黃珏甚少見他這般泰山壓頂似的神情,陰陰沉沉,拳也攥緊,幾乎是咬著牙在忍。實不知徽州那片究竟出了什麼大亂子教他如此失態。
「怎麼?」
黃珏壓不住擔憂,湊過去看,然而信卻被孟開平一把扯開,並沒教他看全。
幸虧他眼力好,加之這信又急,寫得極簡略,方才使他瞧見了最要緊的幾句——
「師杭於上元街市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吾已遣人遍尋。」
見此,黃珏簡直快笑開了。
她是跑了還是被擄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男人剛要返程,人就不翼而飛了,這不是故意膈應孟開平麼?
他知道自己無須久留了,但在臨走前,他還是要好生落井下石一番,以報當日之仇的。
「那日的琵琶好聽麼?」黃珏咧嘴,不懷好意笑道:「我曉得不如師杭遠甚,不過,福晟府中應有能與之媲美的佳人。他在大都待了許久,甫一到江南,就遍尋江南善曲藝詩畫的女子。」
「聽聞福家公子尤善蕭笛之聲,舊時常與佳人合奏。」
「孟兄,她從不肯奏與你聽,眼下卻是去尋真正琴瑟和鳴之人了呢。」
(六十)迷魂夢
師杭做了一個極荒誕離奇的夢。
夢裡,她居然當真嫁給了福叄公子,成了福家兒媳。
那是個春和景明的時節,福晟為免她遠嫁思親之苦,在徽州城內置了新宅邸。良辰吉時已到,她一身紅妝含淚拜別了爹娘,而後由新郎倌兒扶進了轎。耳邊是久久不散的鞭炮鑼鼓聲,熱鬧非凡。送親的隊伍繞了整座城,嫁妝聘禮不勝可數,風光富貴連綿不盡,喜糖喜餅撒了一路,百姓人人恭賀道喜——這便是總管小姐出嫁該有的排場。
一切都喜氣洋洋到了頂點。誰能不誇他們是天作之合?
可師杭的心中卻十分平淡。
她知道,這是爹娘為自己定下的、最好的歸宿。出嫁後,一切便要靠自己經營了。福晟待她絕不會差,可她也不會指望他能待她有多好。
穿著喜服的福晟實在是很俊美的,就連師杭也從沒見過能與他相較的少年郎君。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他本人就是無暇美玉。
成親的場面在夢裡過得飛快,她含羞帶怯卻了扇,盈盈春水瞳,艷艷芙蓉臉……眼前的景象驟然變換,變成了婚後一年。
嫁了這麼個品貌無雙的如意郎君,師杭在貴女圈子裡依舊高高在上,沒人能挑出她半點錯處來。加之他們夫妻間恩愛和美,福晟又入了官場,將來仕途一片坦蕩,教外人艷羨不已。
可外人畢竟是外人,他們並不曉得,師杭心底難言的不滿。
日子實在太無趣了。她出嫁後的生活同出嫁前一般無二,還是整日待在府里讀讀書彈彈琴,每月十五偶爾出去上香聽戲。
剛成婚那半年,福晟候著缺並沒什麼差事可做,故而兩人常一道待在書房裡消遣。明明一個人舒心又自在,可偏偏湊在一起,觀念相合倒少,爭執駁論卻多。談及某人某事總要辯出個對錯輸贏才算罷了。此外,師杭看書無所拘束,無論名氣出處都願一閱,可福晟只推崇經史子集,最愛的便是四書。
久而久之,師杭頓覺百無聊賴。
不巧有回,師杭藏的艷情話本被福晟瞧見了,福晟竟發了好大的火,又生了許久悶氣。他從不曾想過,自己心中至純至潔、無可詬病的妻子,居然會有這般難以啟齒的癖好。她是大家閨秀、名門之後,值得所有人的愛重、尊崇與讚譽,就連他這個夫君也不例外。當然,也只有這樣的她,才襯得起福家的門楣。
可一切似乎並不如他預想的一般,反而有些不盡人意。
師杭因這樁小事被他訓了也十分惱火。誰同他許諾過,她會是個木偶似的官眷貴婦?精緻、華美、心氣孱弱,她從沒想過要成為那樣女人,往後也不打算成為那樣的女人。
況且出嫁前,她在閨中也算不上十分模範的女兒家,本就藏著些離經叛道的性子。該是她在人前裝得太過完美,才教福晟誤以為她始終端莊典雅……
師杭有些後悔。原來他自小傾慕的,並不是真正的她。
這麼一想,她驟然覺得心裡頭空落落的,似是缺了一大塊兒,但想說又說不上來。
明明是眾人皆篤定的好姻緣,怎麼會有不對呢?
就此,夢境再次幻化,來到了他們婚後的第叄年。不知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現世的燎原戰火終於燒進了她的安穩夢鄉——一樣是頭戴紅巾的起義軍,一樣是獵獵風動的墨字旌旗,濃重的硝煙與血腥氣幾乎要將她淹沒。
金陵城破,福家覆滅,唯有叄公子躲過一劫。如今徽州城亦被牢牢圍死,師杭與福晟穿著孝服,於夜裡登上了南譙城樓。
「我不信他們能逆天而行。」福晟咬著牙,恨聲道:「一群庶子賤民!從田裡拾了些武器,難不成就敢屠城了?」
夜風料峭。師杭望著城下遠處一眼望不到頭的肅殺軍隊,頭一回發覺自己身側這個男人有多麼無知。
「他們敢。」她撫上粗糲的石垛,縴手一陣刺痛,輕聲道:「徽州城會被他們攻破的。」
聞言,福晟難以置信望向她:「筠娘,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師杭也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不是夢境了,她只知道,這又是一場死局。甚至於她也無活路可走了。因為鬱郁深沉的夜色中,點點篝火映亮了敵軍眾多駐紮營帳外矗立著的帥旗。那些帥旗上面寫的,全不是孟字,而是趙字。
原來這一路,領兵的並非孟開平,而是另一位真正的修羅殺神。
孟開平說過,如果趙至春來此,徽州城負隅頑抗,最終只會淪為如揚州一般的空城。師杭渾身發顫,卻還強撐著氣力同福晟追問道:「當真不能談和了嗎?難道他們就沒有勸降嗎?」
聞言,福晟先是僵直著良久不語,而後緩緩轉過身,亦像是頭一回識得她般滿目失望道:「筠娘,原來連你也怕了。岳丈大人他們都不懼殉城,難道你……」
「不,我願意死!」師杭急得掀了風帽,用力抓住福晟的手,央求他道:「我有罪,可百姓不該枉死啊!他們已經送了夫君和子孫上戰場,家中留下的皆是老弱婦孺。叛軍面前,他們有何求生之力?」
她含著淚,懇切勸道:「趙至春是個極殘暴的匪徒,毫無憐憫心腸,打仗不留餘地、不放生路。咱們同他拼到最後,他定會屠城報復。到那時,誰來護佑百姓?難道死守城池就是為了將他們送上絕路嗎……」
「住嘴!」
師杭怔住了,可是下一瞬,她卻被打得直直偏過了頭。
這一耳光,止住了她所有不切實際的設想。
「我從沒打過你……這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福晟的目光變了,其中不再有絲毫柔情蜜意。他赤紅著眼,狠厲而又鄙夷地盯著她:「怪我錯看了你,師杭,你同你爹娘都不一樣。你根本不配做大元朝的臣民,更不配擁有順帝陛下的封賞誥命。」
師杭面頰漲紅,火辣辣地疼,幾乎聽不清他的話。他是用了全力教訓她的,這也是她平生受過最大的屈辱。
「我不配?」她盤起的鬢髮微散,金釵欲墜,可卻並不顯得她狼狽,反而使她的容光愈加熠熠生輝:「封賞誥命,這些又算什麼東西?誰管過我們漢人的死活?福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聞風而動,背地裡放走了多少元人官員!城中現下的元人只剩奴隸,你是要所有漢人都死在這兒!」
福晟聽了這話,依舊面不改色道:「吾亦會殉身於此。」
「你?快別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蠢話了。」師杭不由冷笑道:「你死在這,保全的卻是福家乃至於唐兀一脈世代榮華。況且,難道你一人,就抵得過千百漢人的性命嗎?憑什麼你們元人就高人一等?你看了這麼多儒書,為什麼只學忠孝卻不學仁義?」
二人殊途決裂至此,福晟不欲再與她多言,只背身負手道:「原來你想光復宋廷。」
師杭徹底絕望了。他永遠都不會懂的,故而才會有此論斷。不論江山誰主,罔顧億兆生靈塗炭、只為達成私念者,都不會長久。
可惜他不是爹爹那樣的人,可惜兵權已經到了他手上。
師杭突然有些想念孟開平。
她是個最最自視清高的女人,唯有在那個男人面前,她沒法俯視他。因為他有手腕、有能力,是從泥潭裡掙扎出來的,足以算一位可敬的對手。孟開平調兵遣將、掌控局勢勝過她萬千,唯有些作風上的細枝末節可以指摘,除此,她再沒法嘲諷他什麼。
如果他在就好了。師杭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竟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如果他在,如果人生可以折返,原來孟開平奪了這城並不是最壞的結局。
至於她與福晟……
那麼,再重來一次,她還會嫁給福晟嗎?
師杭說不出答案。
這一仗,師伯彥早知大勢已去,但在福晟的極力勸說下還是決心死守到底。他將前線的兵權悉數交與福晟,在福晟的指揮下,徽州城內人人皆兵。然而趙元帥的部將兇悍善戰,被徹底激怒後,他甚至沒有用圍而不攻的打法,只是一味強攻,誓要速速了結此戰。
後來的畫面,師杭實在不忍去看。她只知道死了很多的人,連府衙門外的太平橋都被焚毀了。而那條年年花朝時節總漂著璀璨花燈的練江,江水之中儘是濃稠的血紅色以及無名無姓的浮屍。
江水會順流而下匯入主流,來年,新安江畔的灼灼桃花染上的儘是人血。
外頭雜亂的拼殺哀嚎聲漸息,取而代之的是愈加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叛軍已經很近了。這一回,師杭將府內下人盡數遣散,獨自一人坐於內室,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她的命還是不由她做主——
因為她的夫君福晟來了,提著劍,渾身浴血。
城已經破了,他們敗得徹底,再無突圍的可能。師伯彥夫婦自盡,而他是先了破城叛軍一步,一路狂奔回來的。護送他的人盡數殞命,只為助他完成這最後一樁大事。
「何必如此。」師杭早知他意,可還是難免失望:「我可以自裁的。」
福晟卻搖了搖頭,向她舉起了劍。
「筠娘,我信不過你。」
……
師杭死了。
夢裡這回,她毫無意外地殉了城,只不過動手的人是她的枕邊人。
她斷氣後,福晟並沒掉一滴淚,反而冷靜自持到了極點。師杭的血飛濺到了男人的衣襟與眼睫上,可他仍覺一劍穿心不足夠,抬手又在喉管處補了一劍,旋即俯下身細細確認她當真沒了氣息。
「夫人,別恨我。」他最後垂首默念:「要恨就去恨那群叛軍罷。」
說罷,福晟起身,踩在蜿蜒黏稠的血泊中,整個人宛如現世惡鬼般。他先前便也結果了師棋,可男人低頭望著腳邊這具屍身,依舊消不去心底隱隱作祟的懼怕與占有欲。
她生得太美,即便死了也是具勾人心弦的艷屍。加之其身份高華,賊寇見了,難保不會施暴泄憤。她若受辱,豈非教他這個為人夫的顏面盡失?流言蜚語之下,往後福家其餘族人在大都又怎麼抬得起頭呢?
福晟思定了,不再憂慮,心生一計。
既如此,念著往日情分,他便再給她尋個無虞的好歸宿罷。
……
至正二十一年,凜冬。趙至春占城後兩日,雄峰翼元帥孟開平依令率兵來援,接管此地。
趙家軍要開拔去往別處了。他們一眾兵將只管殺不管埋、只管毀不管修,城防炮台蕩然無存不說,全城幾乎快被夷為平地。孟開平是見慣了慘烈情狀的,可驟然瞧見城內屍橫遍地、雞犬無聲的煉獄模樣都難免有些惱火,畢竟他兒時常來這裡。
「趙元帥,好歹是徽州府境。」孟開平冷冷道:「咱們都出身於此,此番你也太過頭了。應天若遣人來問,我定會一五一十報於平章。」
聞言,趙至春卻對自個兒一手造就的破敗場面不以為意道:「報便報罷,誰教師伯彥他們死守的。雖瞧著不堪了些,可不還有你麼?好生善後,費不了多少功夫,大不了散點糧米,那群難民自然會回城來討的。」
孟開平聽了,抿唇不置可否。
「總歸是打下來了,大獲全勝。我這的活兒都齊了,同你交接罷,明日一早便走。」趙至春叮囑道:「元廷官員的人頭悉數點清,俘虜的家眷也押去了營里,唯有一樁事,你要記著再尋個明白——這群人里獨獨缺了個女人。她身份不凡,便是死了,也得將屍身找到。」
「女人?」孟開平皺了皺眉:「誰家官眷?」
「福晟的夫人,師伯彥的獨女,單名一個杭字。」趙至春答道:「據說師伯彥對這個女兒珍愛非常,難保不會送她出城,我怕不慎放跑這一個。」
師杭。
徽州城的總管小姐,福叄公子的夫人,南台御史家的兒媳婦……
孟開平覺得好生奇怪。明明他從未識得她,可不知為何,驟然聽見這名字,他的心口似被人猛地揪緊了般疼痛難忍,頭腦發脹,一時竟喘不上氣來。
「廷徽,你沒事罷?」連趙至春都察覺他面色不對,忍不住問道。
孟開平搖了搖頭。這女人應當是死了,但不知死在何處。
「我記下了。」他應了這樁事:「會著人再去尋的。」
回到府衙後,孟開平依舊恍恍惚惚的,像被抽了魂似的。他居然莫名其妙開始期盼,倘使那個叫師杭的能逃出去呢?
沒想到這個念頭一出,連他自己都鬆了一口氣。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於戰役無關緊要的女人,逃便逃了罷,即便撞見,他也不會抓她回來的。
素未謀面,他卻十分願意放她一條生路。因為他當真,不想看到她的屍身。
然而,凡事總難順心遂意。只一日,手下就有人來報,在府衙後院極偏僻處的一口枯井中發現了一具女屍。
「看女子的衣著品階,至少是叄品以上官眷,應是那罪婦無疑……還請元帥移步一觀。」
於是,孟開平沉著心肅著臉大步到了那處。人已經被撈上來了,兵士們將她平放著,素白至極的袖擺與裙擺逶迤在地,遠遠看去像一朵柔柔微綻的花兒。
男人在沙場上見過千萬死屍,卻從沒有哪一個教他生出這般近而更怯的念頭來。
因是嚴冬枯井,剛死了叄日,她的面容並不難看。除了慘白失色,幾乎與生前無異,倒像是靜靜睡去了。但唯二刺目的是兩處刀劍傷,一處在脖頸,一處在胸口,這才是真正致命的。根本無須仵作來驗,武將刀劍從不離身,再沒人比孟開平更了解——她絕不是自殺,而是被人活活刺死的。
大片凝固暗沉的血蓋了她滿身,孟開平蹲下身,輕撫了撫她脖間的傷痕。
毫無掙扎之態,下手利落果斷,那麼動手的大抵是個男子,且定是熟稔之人。這道傷並不深,如果先割喉,應當劃得更徹底些。可若是先穿了心又補這一劍,再丟進枯井中,得是什麼樣的狠絕心思……
「回稟元帥,先前就在這院落之外,還發現了福叄公子的屍身。」下屬又道:「他是拼殺而死的。當時正從這小院中提劍殺出,末將以為他藏身於此有所埋伏,誰知他似乎孤身一人,勢要同歸於盡……」
孟開平決然想,再沒有旁人了。以福晟的性子,這麼做並不稀奇。
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呢?
「將她好生葬了罷。記著,另立墳冢。」
「不必同她夫君一道,漢元不兩立,將她同她爹娘葬在一處。」
男人站起身,最後望了那無聲無息的美人一眼,抬步欲走。可甫一邁步,他頓覺頭重腳輕,竟向前踉蹌了好幾步,差點栽倒在地。
「將軍!」
……
謝婉清從沒見過孟開平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們成婚不久,平日裡冷淡疏離,根本說不上幾句話。袁復護送他回來歇息,人走後,她連忙上前關切道:「夫君這是怎麼了?可是遇上了什麼麻煩事?」
孟開平闔著眸,那兩道刀劍似扎在了他的身上,教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不說,謝婉清自有辦法去問。她爹爹在軍中人脈甚廣,就連孟家軍中大半將領她都識得,於是來來去去還真教她打聽出了個所以然。
只是這個結果,她實在難以置信,更加難以忍受。於是夫婦二人為此大吵了一架。
「那個女人,你曾識得她?」她含淚質問孟開平道:「否則你為何會如此失態?夫君,你不是這樣鬱鬱寡歡的人,自那日後一切卻變了。」
孟開平沒法作答,因為有些事情連他自己都不甚明了,他只能實話實說道:「我許是前世識得她。她死的樣子,她生前的樣子,我怎麼也忘不了。」
謝婉清接受不了這樣荒謬可笑的回答:「依你所說,你根本沒見過她生前。」
孟開平頷首:「的確如此,可我想得出。」
謝婉清幾乎快要崩潰了,她可以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也可以接受與丈夫之間不冷不熱的感情,但她永遠沒法接受自己莫名其妙敗給一個毫無瓜葛的、死去的女人。
「對不住,婉清,我會改好的。」
然而孟開平卻又許諾道:「你且放心罷,我既娶了你,便決不會做出背信棄義之事。往後我會好生待你的,我只會有你這一位夫人。」
可那又如何呢?他根本不愛她。謝婉清苦笑,這群男人的心裡裝滿了天下大事,她之於他,恐怕連萬分之一都占據不了。
不過,也正是因為他是這樣的男人,才值得她敬仰相隨。在軍中誰都曉得,孟元帥是言出必行、敢做敢當的好漢,謝婉清信得過他的人品。
二人就此和好,孟開平難得朝她笑了笑。
「福晟殺了他夫人,使我總忍不住想,倘若有天我沒守住城池,你又該怎麼辦呢?」
「我知你心意,可若真到了那時候,我想,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到最後一刻,絕不能讓你死在我前頭。」
「至於師杭,她……往後我們再不提了,就當作……」
「從沒有過這個人罷。」
*
這個夢實在太過漫長,醒時,師杭甚至以為自己重新活了一世。
她的頭昏沉沉的,仿佛慣了鐵鉛,連坐起都難。雖然周遭的一切很陌生,但陽光正好,她細細看了
這裡是苗寨。
「你醒了,別動。」有人立在床頭對她說道:「藥勁還沒過,還是再歇歇罷。」
師杭重重咳了幾聲,仍勉力探身看去:「你是何人?」
那人繞過床頭,順著她的話坐到了床沿處,對她和善笑道:「我叫燕寶,是南雁寨二當家的手下僕從。」
「師小姐,幸會啊。」
(六十一)青玉分
這個夢實在太過漫長,醒時,師杭甚至以為自己重新活了一世。
她的頭昏沉沉的,仿佛灌了千斤重的鐵鉛,連坐起都難。雖然周遭的一切很陌生,但陽光正好,各類陳設布置清楚可見,於是她睜開眼細看了看。
「千萬別動。」突然,有人立在床頭對她道:「你才睡了一夜,藥勁還沒過,還是再歇歇罷。」
師杭被這異動嚇了一跳,重重咳了幾聲,但還是仍勉力探身看去:「你是何人?」
那人繞過床頭,順著她的話坐到了床沿處,對她和善笑道:「我叫燕寶,是南雁寨二當家的手下僕從。師小姐,幸會。」
她根本未曾聽聞此寨,更不識得此寨中人。屋中莫名飄灑著一股花香氣,甜膩膩的,師杭一時難消警惕。可定睛再細看,眼前朝她示好的燕寶竟是位身著短褐、頭包青布帕的姑娘家,這立時又教她訝然不已。
燕寶瞧見她面上的神色,心中瞭然,卻咧著牙毫不在意笑道:「小姐好眼力。我都黑成這樣了,居然還能認出。」
「你雖著男子打扮,可談吐卻不似尋常男子粗魯蠻橫。」師杭冷靜解釋道:「況且,雖未施粉黛,可五官生得秀麗難掩,實在是位很俊俏的姑娘。」
若由旁人來說這些話,燕寶是斷不會當真的,可從師杭口裡聽到,卻莫名真誠可信。望著師杭那般清水出芙蓉的絕佳姿容,她少見地羞怯扭捏起來:「小姐所言,我不敢當。論俊俏,小姐甚至勝過我家主子呢。連我們苗人里都有歌謠唱曰:千嬌百媚何處覓,唯求城內師家女。真無愧徽州路第一美人的盛名……」
師杭不知她家主子是誰,難免問道:「是你家主子命你擄我來此的?」
聞言,燕寶這才知曉她誤會了,忙擺手道:「不、不!小姐,是我家主子命我去救您的!」
屋中的甜膩香氣已經漸漸散去了。燕寶抬手間,她袖口腕間的苗銀雲紋鐲叮叮鐺鐺,發出極清脆悅耳的聲響,連帶著師杭的神思都清明了不少。
「我不記得了。」她扶額蹙眉道:「先前的事,我全然忘了,我只記得上元節……」
上元節慶那日,她似乎落了單……
人潮如織,花燈如晝。她同令宜和於娘子一道去火神廟裡燒香祈福,齊聞道隨行護送,原本是相安無事的。可偏偏在回程的路上,他們一行被府內報信的人馬劫住,得知了沉家夫人的噩耗。
眾人的心頃刻間都亂了。令宜差點當場昏厥過去,於蟬也受了驚嚇,齊聞道急匆匆就要往回趕……於是就在最繁華熱鬧的迎和門十字街,師杭被丟了下來。
沒人顧得上她,齊聞道搶了侍衛的馬,侍衛們跟在後頭追,人群自然逆著他們的方向避開。而當師杭發覺自己被越擠越遠,連叫喊聲都無人聽見時,一股許久未曾有過的興奮與激動之情頃刻復甦、呼吸間便幾乎要溢滿她的心。
那一刻,她的身邊連婢女都沒有。城門大開,就在前方不遠。只要她想,她可以立時頭也不迴向城外跑去,等到眾人想起她,估摸著她業已出了城。
要逃嗎?
要現下就逃嗎?
周遭的氣氛還是那麼喜悅和樂,頭頂多姿多彩的花燈皆是對來年的美好期許。過路人們或出雙入對,或闔家相伴,大家的臉上都浮現著歡快的笑容。師杭茫然環顧周遭,驟然覺著自己十分抽離,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
徽州城的戰役似乎已經遠去了,可她的戰役真的遠去了嗎?
絕沒有。她的戰役,才剛剛開始。
人生無常,這時機來得太過意外,以至於她沒有絲毫準備。那個男人是戒心很重的,從不肯放她一個人出門,今日如果他在,除卻自己盯著她,多半還要再另帶一隊人匿在人群中跟著。如此,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只會專心守住她,決不會教她有任何逃脫之機。
算算日子,她的對手應當在回程的路上了。然而,今日是天賜良機嗎?畢功於此一役,她能勝嗎?
實話說,師杭連一成把握都沒有。甚至於她認為自己根本就是必輸無疑的。即便出了城,無人接應,她又能躲去哪兒呢?跑不遠的。因為齊聞道不願意為了她承受孟開平的怒火,而他更怕這怒火燒到令宜身上。待他們回過神來,只消派百十個人追去,便能輕易將她從城外密林中搜出。況且,沒有錢財和乾糧,那林子光靠她一雙腳走,足以困死她。
再退一步說,即便齊聞道願意放她一馬,讓她走好走的官道,多半也會迎面撞上孟開平的隊伍。男人若得了消息知曉她逃了,新仇舊怨一齊湧上心頭,說不準真會殺了她。
師杭暗嘆,就算她僥倖不死,被嚴防死守地關一輩子恐怕更令人絕望。
她只有一次機會,一次不成便會打草驚蛇,永遠失去自由的可能。自古能成大事者,必先動心忍性。所以她該無比珍惜,做周全的準備,遏制自己的一切渴望與衝動,將真正的思緒斂進心底最深處。
孟開平,我們之間這場仗,我會勝過你的。師杭暗暗立下誓言,到了真正的好時機,她定會教孟開平刮目相看的——是誰說女子只有優柔寡斷、半途而廢?原來這世上的女兒家立志要做什麼,也是一樣能成事的。
師杭是頂有主見的姑娘,她既已思定這樁事,便再不望那城門一眼,果斷轉身就朝回府的方向走去。
然而……
「然而,我卻在回途遇上了強盜?」
這廂,師杭回溯至記憶最後一刻,狐疑問道:「是你們的人敲昏又劫走了我?」
燕寶否認道:「小姐,那群人並非強盜,領頭的是我們叄當家的手下。其餘人是其他寨子裡的,還有一些流民。當日,我家主子得了消息,聽聞他們要劫您,故而派我前去了結此事。」
如此說來,竟是她救了她。師杭隱約聽出苗寨中各方勢力爭鬥不斷,轉而問道:「你家主子是誰,緣何救我?今日可否一見呢?」
燕寶微微笑道:「現下不成,不過往後有緣總會見的。小姐,我們救你不圖錢財好處,更沒想過拿你作要挾,為的只是道義二字。從前師大人管轄此處,常同城外的苗寨打交道。律塞台吉看不慣苗人作亂,想尋時機將我們一鍋端了,可師大人卻有理有據,為我們說過公道話——他說,並非所有苗人都是惡人,其中也有許多隻盼望過安定日子,無心爭鬥。漢人和元人已經不和了,如果再同苗人處得水深火熱,那便永無寧日,各族紛亂,一城焉存?我家主子敬重師大人的德行,也知曉小姐您是個心腸好、有見地的女子,您遭了難,又與南雁寨的人有關,我們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提起她的父親,師杭的眼眶一下子紅了。爹爹故去這麼久,卻還在護佑著她。德行功績能為人所銘記敬重,足以慰他在天之靈。
「替我多謝你家主子。」師杭有些哽咽道。
「小姐實在言重了,叄當家的人收了好處要殺你,說到底還是我們寨子得罪了。他們有錯在先,不敢求小姐寬宥,定會教他們拿命來償。」
燕寶細長的眉眼彎彎,氣勢卻很鋒銳,說話間有一股淡淡的殺伐之氣。雖為女子,卻也是個手起刀落慣了的狠角色。師杭旋即輕聲一嘆,這亂世當真逼得人不得不狠。
「我不知他們為何要殺我,你能帶我去瞧瞧麼?」師杭請求她道:「倘若沒有你出手搭救,此刻恐怕我已命喪黃泉矣。我並不想做個糊塗鬼,連死都不知道為何而死,既有僥倖,我還是想親自去問一問他們。」
燕寶沒想到她會有此提議,想了想,沒有一口回絕,只是略顯擔憂道:「您不怕嗎?他們被關在地牢中,您去了萬一被嚇著……」
「不會的。」師杭輕巧一笑道:「我在孟開平身邊見多了死人,活人是嚇不到我的。至多不過聽些污言穢語罷了。」
主子吩咐過,不管師小姐有什麼要求,盡力滿足她就成了。於是燕寶點點頭,扶她起身:「那您隨我來罷。」
……
師杭以為的地牢,是衙門裡最陰暗隱蔽的地下牢房,關押著重罪之人亦或是不便露面之人。可這寨子裡的牢房竟是在山上一處挖好的深坑裡,土坑方方正正,坑口由極其粗的木頭橫豎交錯地封好,只漏出幾條縫隙,隱約可見下面關著的五六個男人。
他們被這樣面朝天腳踩地地關著,無遮無擋,挨透了風霜雨雪。平日裡吃喝拉撒都一齊在那深坑裡解決,故而甫一靠近便覺臭不可聞。
周圍守著一圈穿著苗族服飾、腰佩彎刀的兵士,師杭由燕寶陪著,不遠不近地站定。
「麻石,還活著麼?」燕寶率先出聲喊道:「二當家的著我來問你,昨夜你到底是奉了誰的命?」
她的迴音繞樹叄匝,半晌,無人應答。
下面的人根本瞧不見上面的景象,可燕寶篤定他們都還活著,只是咬死不肯吐出真話。她抽出腰間的鞭子,正欲上前施刑逼一逼這群皮糙肉厚的老油子,師杭卻拉住了她。
「諸位,我就是你們要殺的人。」她平靜開口,一字一句道:「我師杭自認沒害過苗人,更沒虧待過難民流民,著實不知究竟與你們有何仇怨。」
說著,她又不顧燕寶勸阻的目光靠近幾步,透過那黑黢黢的縫隙,盯著地牢里那一雙雙眼,不閃不避,毫無畏懼。
「方才我思來想去,只想到了一個可能。」師杭的語氣篤定,嗓音卻很平和:「是元廷的人派你們來殺我的,對否?」
言罷,又是長久的默然,下面的人不知作何思量,可師杭卻十分有耐心。她又道:「聽說我的命竟值整整十箱金錠。早知今日,當日我便不該阻攔紅巾軍屠苗,你們不過是一群不辯是非、唯利是圖的小人而已……」
「要殺你的可不止一路人。」冷不丁的,一道沙啞嗓音從幽暗的地牢里傳來,正是領頭的麻石:「我們苗人的確收了金子,可那也只是忠人之事罷了。他們是朝廷官員,我們聽從他們的話,有什麼錯?要說恩將仇報麼,你阻得了一時也阻不了一世,徽州以外的苗寨死傷慘重,這筆帳又怎麼算呢?」
他堵了一肚子的怨氣不吐不快,仍賊心不死道:「燕寶,聽見沒,昨兒算老子背時栽在你個小丫頭片子手上!如今苗人大半都歸於元廷治下,二當家的不願歸順,負隅頑抗,早晚要被漢人屠戮!」
師杭轉頭與燕寶對視了一眼,燕寶卻很快將視線移開了。
「我父親是忠臣。順帝已經封賞了師家。」師杭不禁嘆了口氣道:「我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無父無母的小女子,敢問是元廷哪位高官要設計除我?」
「我不會說的,師小姐,我還有老母妻兒。」麻石陰惻惻地笑了兩聲:「我只能告訴你,達魯花赤家的小姐亦深恨著你,另一路人便是她雇來的。」
「阿寧姐姐?」師杭愣怔了一瞬,旋即急切追問道:「她在哪兒?」
「死了。」麻石輕飄飄答道:「她不想活命,那位大人也無意留她性命,算是成全她了。」
明明是正午時分,師杭卻驟覺縷縷寒意自下而上將她牢牢縛住,教她無論如何擺脫不得。還未等她再問,那麻石又道:「過來些,我有個物件要給你。」
聞言,燕寶立刻上前攔住了師杭:「小心,別去。」
「臭娘們多管閒事,滾開!」麻石卻惱了,他高聲叫喊道:「師小姐,你會想要這物件的!你若肯親自拿,我便再告與你一樁事!有關你那弟弟……」
師杭當即大驚失色。
燕寶眉頭緊鎖,揚手就要招呼人將麻石拉出來搜身。她怕他們藏了什麼利器在暗處伺機報復,若傷了師小姐可怎麼好,她不想節外生枝。
「且慢。」師杭看著她,懇切又堅定道:「不如信他一回,求你了,燕寶。真也好假也罷,關乎我阿弟的消息,我無論如何都要知道。」
燕寶眼見勸不動她了,只好叮囑手下道:「叫他將東西遞出來,你們都上去看著!」
麻石將一個錦布纏著的物件攥在手裡,顫巍巍地從縫隙中伸了出來。四周皆有人握著刀劍防他,師杭不怕他傷人,卻深懼這個難以預料的消息。於是,她深吸一口氣邁步上前,走到土坑邊,蹲下身探手去取。
「別騙我。」她前一句輕聲細語近乎祈求,可後一句卻寒意透骨道:「否則,我定會教你也嘗一嘗失去至親的滋味。」
麻石但笑不答,直直地伸出手等她來拿。那雙手是壯年漢子的手,黝黑粗糙至極,上面布滿了溝壑與泥土,師杭只淺淺觸及了一瞬便抓住布包用力向後扯。然而,她被故意戲弄了,東西紋絲不動,依舊牢牢攥在麻石的手裡。
「師小姐,你雖僥倖逃脫,可這物件卻是那位大人吩咐的。他說,一定要我親手交給你,你會感激他的。」
「回頭記著問一問姓孟那小子,你弟弟的死,與他可脫不了干係。」
聞言,師杭整個人都呆住了。男人趁此機會,竟張開五指狠狠摸了下師杭的手,旋即將那物件丟出了土坑,下流大笑道:「哈哈哈,死前能一親美人芳澤,老子也算值了!」
腕間一片紅痕,又留下了黑泥印記,是男人故意占她便宜欺辱她的證據。可師杭根本沒空顧得上這些了。她失神地盯著那被高高拋出又摔在地上的物件,心中的信念轟然崩塌,只覺得此生再無所望。
錦布鋪散而開,露出的是兩瓣青玉之色。
那是她交給綠玉和阿弟的青玉鏤雕鶴鹿同春玉佩。
師杭長久地在等這一個答案,此刻她終於得到了。她甚至不敢奢求再問出些什麼,因為麻石也只是奉人之命。
眼見她跌坐在地上發愣,燕寶有些不忍,趕忙將她扶起關切道:「小姐還有什麼要問嗎?」
師杭搖搖頭,她噙著滿眼的淚,咬牙道:「我想回城,勞煩你,送我下山。」
(六十二)天高遠
燕寶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做這樣的選擇。
她忍不住問道:「為何不走呢?雖說二當家的吩咐了,您要走要回都行,可我覺著城中就是個磨人的牢籠。過不久那孟開平便開拔走了,他們去攻城略地,小姐您甘心跟著麼……」
「我當然不甘心,但我不能一走了之。」師杭的心都快碎了,可還是強壓著心緒,啞聲道:「既然元廷的人是沖我來的,難道我要躲躲藏藏一輩子嗎?不,我沒法就此遠遠避開,去過不問世事的安生日子。我走了,會有人被遷怒,我不能眼見他們因我遭殃。」
燕寶明白了。她終於明白,為何主子會對師杭另眼相待、多加照拂。
因為這姑娘的確值得。
主子說,倘若師小姐想藉此逃離徽州,那便派一隊死士護送她。能送多遠送多遠,盡數喪命也無妨。為免牽連南雁寨,苗軍死士們一旦撞見孟家軍便會用毒針自盡,全當報答師大人一回。今後,大家生死由命,兩不虧欠。
可若是師小姐選擇了回城,主子說,欠下的恩情早晚還是會助她一臂之力的。
「小姐再住些時日罷。」燕寶對她道:「從此處去信於應天,少說五日,至於再從應天趕來,來去足有近十日。故不必急於此時。等孟元帥人快到了,咱們再回也不遲。」
她用的是「咱們」,不知不覺間竟拿她當作了自己人,除此之外,師杭還莫名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幾分戲謔之意。
不過倒也沒錯,孟開平著急上火又關他們何事呢?這寨子裡的二當家既願意為她提供安身之所,她剛好順帶打聽一番外頭的情勢,為今後做打算,
師杭是個於行兵布陣不甚通曉的姑娘家,可燕寶卻是這方面的聰明人。接下來幾日,燕寶領著師杭逛了逛苗寨,同她說起了當今各個苗寨間的爭鬥。
「老寨主膝下有十來個孩子,唯有二當家和叄當家最為出色。他們一個有本事,一個有聲望,可卻不得不為寨主之位爭個高下。」
燕寶指著遠處山頭的另一邊,朝師杭解釋道:「從兩年前起,南雁寨幾乎割據開來。就像尋常老百姓分家一樣,體面不得,總是容易鬧得難堪。如今老寨主在叄當家那兒,他們的勢力更廣些。不過咱們寨子青壯好手更多,若真打起來輸贏難論,所以叄當家的也不敢輕易撕破臉。」
師杭望著山腰處的裊裊炊煙,若有所思道:「既然單打獨鬥勝算不大,你家主子可曾想過『借力『呢?」
聞言,燕寶又不由得讚許看向她:「小姐好聰慧,這正是我家主子的夙願。」
「至於漫山遍野的苗寨,大多可以分為叄派。一派歸於楊完者依附元廷,一派已為義軍收服,還有一派,苟立於其中搖擺不定、見勢而動。可唯獨我們南雁寨,與他們皆不相同。」
燕寶傲然道:「元廷和義軍皆不可信。我們要讓苗人間不再有隔閡,無須依附其他勢力也能自力更生保衛家園。」
師杭瞭然了。難怪她家主子願意出手救她,既得罪了元廷,也不懼孟開平的威信。原來他們是想劃分出苗人地盤,自立一方治理之權。
「這會很難的。」師杭一五一十道:「元人本就是異族奪權。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在他們的管轄範圍內,絕不會應允苗人自治。」
燕寶卻信心滿滿道:「的確很難,可這世上的難事只怕有心之人。好風憑藉力,送君上青雲,小姐,我們是一樣的,都只需要等待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一語中的,師杭不禁同她對上了視線,兩人都從對方的眸光中看出了期許之色。
「您與我雖為女子,卻趕得巧。男人們藉助亂世建功立業,那我們女子何不如另博一番天寬地廣、海闊山高?」
「老天爺既生女子,便不會只偏愛男子,咱們是被腐朽日子和父子夫婿壓得太久才失卻了心胸。倘若趁此亂世,將那些叄從四德盡數拋開,去做自己認同之事,定然能夠揚眉吐氣活一回!」
揚眉吐氣……
師杭聽了她這一番言語,久久不能回神。
長久困在府里,她險不知今夕何夕了。周圍的人都在勸她,要她認命,嘆她生得不巧。亂世當前,能安穩活命就好,何苦揣著那麼高的心氣和那麼多的指望?唯有手握利刃的男人才能改寫史書、平定河山,女人只能作為犧牲品接受命運。
她不甘,她掙扎,可她始終沒法堅定信念。
時至今日,直到從面前這個苗女口中聽到這番話,師杭才終於堅信,她沒有想錯。
逝者已逝,她的爹娘再不會回來了,無論她如何哀痛都不可能挽回。阿弟和綠玉也許還活著,在遙遠的某處等著她,但她要做好用一輩子去尋覓他們的準備。然而,在這些無望的、未知的事情之前,最最重要的是,她還好好活著。她不能始終追隨著別人的腳步。
孟開平將她拉上了這條路,卻無法決定她往後餘生。她不應該虛耗光陰,她應該去做一些想做但從未敢做之事,用自己的方式去寫完這一生。
師杭終於感受到自己在世上並非孤立無援了。她懇求道:「再為我講一講當前各地戰況罷。我想好了,必定要去一趟鄱陽。到了那兒,我會停留一段時間,好生打聽一番。如果他們這麼久都未能到達鄱陽,一定是遇上了意料之外的情狀……如此,我再去別處。」
聞言,燕寶頷首道:「想定了便好辦了。那孟開平不知你心,只消教他以為你要去杭州一帶,亦或是做出徹底安分的假象教他失去戒心。小姐不用怕,我們的人會跟著你的,但有難處,且去最靈驗的廟中一拜,定然可解。
師杭聽出了她意中所指,感激不盡。
「……如今,東有張士誠占據蘇湖江浙一帶,民富糧足,甲士數十萬,人道『論財富莫如士誠』;西有天完政權占據江西大部,一路沿江東進,陳友諒水師厲害非常,眼下正直逼應天而來。『論兵強莫如友諒』,此人是紅巾軍最大的威脅。」
「……至於東南面,則有方國珍的義軍盤踞浙東。方部已接受元朝招安,明面上受命討伐張士誠,實則自保。而與咱們最相關的便是齊元興部——他派人穩住張士誠,奪取了徽州池州等地,為應天開拓基業。張士誠先輸鎮江,再輸常州,又輸江陰。齊元興直接南取長興扼住太湖口,北守江陰斷了長江水道,使得張士誠不敢南出廣德向徽州進軍,北不能溯長江而上奪取鎮江。當真好謀略。」
燕寶領她去瞧了幅地形圖,師杭細細聽罷,只覺得天下亂得像一鍋粥,處處都在打。
「那元廷呢?」她問道:「孟開平入浙,將要對上的元軍將領,是誰?」
「若消息無誤,應當是福晟。」燕寶自顧自道:「他麾下所率兵數遠勝過孟開平,不過,元軍倒也無暇只同紅巾軍一較高下,定還會分兵去往別路……」
「什麼?」
燕寶止住話語,抬頭看去。
「你方才說,誰?」師杭驟然打斷她,顫著嗓音難以置信道:「你是說……福家叄公子,福晟?怎麼會……他竟沒有死?」
見狀,燕寶也驚奇不已。
「小姐竟不知此事嗎?」
兩人面面相覷,燕寶見她神情不似作偽,正欲再言,門外卻驟有人來報。燕寶開了門同那人交談片刻,回身時面色凝重,沉聲與師杭道:「小姐,明日不得不走了。孟開平來得實在太快,每到一驛便換馬,不眠不休,聽說跑廢了好幾匹……既如此,就按咱們先前說定的,待見到他後,一切便看您了。」
師杭一聽要走,心就猛然提了起來。再聽到孟開平這般不要命趕來的跑法,心更似被勾子扎穿後牽住了一樣,抑制不住在腦中胡思亂想——
洶洶氣勢,烈烈怒火,究竟是為了教訓她,還是擔憂她?
「勞煩千萬留心我阿弟的消息。」走前,師杭再沒什麼放不下,唯有這一樁事:「無論如何,我總要親眼見到他才能死心。多謝了。」
「小姐放心,吉人自有天相。」燕寶點點頭,拱手鄭重應道:「下次,但願咱們遠走高飛後再見。」
(六十三)冷相逢
丁順在半山腰發現這女人時,差點以為是自個兒看花了眼,抑或是撞上了林子裡的精怪。
這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他們遍尋不見的人,只一個眨眼的瞬間,就輕飄飄地自顧自現了身,簡直可謂得來全不費功夫。
少女衣著單薄,形容狼狽,可出塵的殊色不減,甚至較他去年攻進城後初次見她時更為奪目。她身後沒有任何匪寇跟著,方圓幾里又儘是自己人,根本不可能有埋伏。於是丁順走近幾步,借著篝火亮光細瞧,發覺她與從前相比還是有許多地方不一樣了。
她的眼神中,不再有倔強天真的光,取而代之的是死水般的靜與冷。
眾人見到這孤身的貌美女子,便急著圍上去七嘴八舌地盤問,想確認她究竟是不是齊小將軍要找的人。然而丁順卻一抬手,比了個手勢,將眾人都揮退了。
「師姑娘。」他單膝跪下,小心翼翼問道:「姑娘可安好?是否需要先喚大夫來?」
乍看上去,她幾乎毫髮無傷。可沒人敢信她當真毫髮無傷,更沒人敢相信她當真自己回來了。
「你是……」師杭對上他的視線,蹙了蹙細眉,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沒有挑明:「無需大夫,給我尋件披風來可好?」
冬日夜裡,又是山林深處,丁順看她凍得唇色發白,也顧不上再去尋了,乾脆將自個兒身上裹著的光板皮衣脫了下來,搭在她肩上。
「多謝。」師杭輕聲回了一句,旋即便垂下頭默然不語,定定望著一處怔怔地出神,好像受了不小的驚嚇。
丁順見狀,一邊將她請進帳子裡,一邊命人快馬加鞭去城內報信。在這等候的半個時辰里,丁順守在帳子裡看守著她,忍不住問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惑。
「姑娘怎會在此?難道有人挾您而去?」
聞言,少女只搖搖頭,囁嚅道:「我是自己下山的……他們將我關在地牢里數日,不知為何又突然將我放了出來,綁我在馬上行了好遠的路。我被蒙住了眼,何時何地何人,一切不知。」
丁順沒想到竟是這樣離奇的橋段,他抿唇,不置可否道:「姑娘受驚了,待元帥回來,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師杭嗯了聲應他,旋即又轉而道:「見了你,教我想起一些舊事,丁統領。」
丁順心裡一驚,沒想到她竟然還記得他。
「我想知道,當日那位辱我的孫統領,現今何在?」師杭不緊不慢道:「我記得他挨了軍棍,後來呢?」
丁順驟覺喉間乾澀,支支吾吾道:「孫鎮佑他……他被調去別處了。」
師杭又追問道:「那你可有他消息呢?」
丁順猜,她想問是死是活,可他沒法開口,只能含糊道:「沒有,往後若有……在下定告知姑娘。」
說罷,他抬眼只見這姑娘一副精力不濟、昏昏欲睡的模樣,立時便住了嘴。下屬們早在他的授意下將附近戒嚴,丁順恭恭敬敬又守了會兒,直到她睡熟,方才掀簾出了帳子。
林子裡的寒意更重了。年關已過,春風未至,他們這隊人在此處駐紮搜尋數日,風餐露宿,其實是十分辛苦的。
當日那個揚劍捍衛自己貞潔的小姑娘,現今已是他們元帥最在乎的人。因她失蹤,全城都籠上了一陣惶惶不安的壓抑氣氛。沉將軍夫人新喪,諸位長官又要管軍務,又要辦喪事,還要兼顧著尋人,全都急得焦頭爛額。
人人都道,這位師姑娘是逃走了,丁順亦深覺有理。可今日她的出現,又教丁順推翻了先前的所有猜測——也是,孟元帥待她極好,任她是鐵石心腸的女人也該被打動了。為賊所擄,走失復回,情理之中。細想想,連丁順都有些佩服她的命大與膽大。
至於她問起的孫鎮佑,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孟元帥的私心在與她有關的事情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也因她的建言,在軍中新立了許多規矩。例如,姦淫良家女子者立斬不饒,已有妻室者不可再娶,如今再無人敢胡作非為。
丁順不好說獨他們徽州路如此嚴格管束部將,明智與否,他只知道除卻軍務,政務上師姑娘起碼插手過大半,倒也從沒出過什麼亂子。這位前總管小姐,頗有她父親的治城之風,更因此,她在兵士們的口中風評頗佳。即便多數人不知曉她的身份,可大家都或多或少聽聞過元帥身邊有位見地不凡的夫人,極受元帥愛重。
……
城內的人馬來得飛快,教人頗覺意外的是,領頭的是齊小將軍本人。
他陰沉著一張臉,翻身下馬後徑直掀開帳簾,誰的話也不聽,誰的話也不問,一把就將師杭給拎了起來。
「為什麼要跑?」他竭力壓低聲音,紅著眼質問道:「什麼時候不行,偏要在那個時候?」想起這段時日令宜的悲苦,他難免遷怒質與她,只恨不能賞她幾記耳光:「師大小姐,你到底有沒有心?!」
丁順眼見不妙,趕忙著人上前去攔。師杭被他揪著領口,險些喘不上氣,直到齊聞道被強拉開鬆了手後,她才勉強回道:「咳……我不欲同你多言。我只告訴你,是元廷的人要殺我,令宜先頭遇險也是因此。」
聽了這話,齊聞道立刻冷靜幾分,但還是面色難看道:「好好好,你不欲同我多言,我也不欲同你多言!至多後日孟開平就回來了,有什麼話你當著你男人的面交代罷!」
師杭就這樣被齊聞道給押了回去。他待她毫不客氣,同犯人沒什麼兩樣,然而師杭卻並不同他計較。回府後,為了避免再出什麼意外,齊聞道果斷鎖了露華閣的院門,將師杭關在屋子裡。
「你就不怕我尋死嗎?」齊聞道臨走前,師杭望著熟悉的、空空蕩蕩的屋子,不禁失笑道。
「你不會死的。」哪知齊聞道嗤之以鼻諷她道:「禍害遺千年,你會活得比我們都久,送我們上路的。」
於是師杭囫圇過了一夜,第二日午間,於娘子身邊的青雲來給她送飯,悄悄告訴她:「姑娘,元帥的隊伍離城外不遠了,明早許是就要到了。娘子囑奴婢看顧著,若元帥發火,便借沉將軍的名義喚他,您不用怕……」
師杭想,怎麼人人都覺得她會怕呢?事實上,她吃得好睡得香,一點兒都不戰戰兢兢。孟開平發火,最火還能如何?不過是一刀抹死她罷了。
晚間,多日沒落的雪花又自天上飄飄洒洒而下。師杭睡前關好了窗子,估摸著路不好走,孟開平難免再遲些,明兒便是一覺睡到晌午也無妨。
而後她便熄了燈,摸索著上床,闔眸沉入夢鄉。
又是一個怪夢。夢裡,她誤入了一片迷瘴,四下白茫茫一片,有人在竊竊私語,可她什麼都聽不清。於是,師杭只能一直一直向前走,直到走至精疲力盡,腳下終於踩空,天旋地轉。
她掉進了地牢里。
有冰冰涼涼的東西順著她的腳踝向上纏繞、蔓延。師杭探手一摸,似蛇,可卻比蛇更粗礪。
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可那東西還在不斷向上,強硬地鑽進了她的裙底,在她的私密處打轉。而當那粗礪的觸感觸及花唇的一瞬間,她的叫聲頃刻變成了難耐的呻吟聲,唇間也吐出點點晶瑩玉露,潤澤、消解著入侵的痛感。
「都濕透了……」男人的聲音響在她耳畔:「筠娘,知道是誰將要肏你麼?」
他是誰?
他是她的夢魘。
師杭雙腿顫動,嬌喘微微,終於從半夢半醒間掙扎回神。他的指尖已經挑開了緊閉的花瓣兒,飛快地進進出出抽插著,她想要睜開眼,可入目的卻不是男人英挺的面龐,而是一片透著燭光的朦朧紅暈——
他蒙住了她的眼。
「你不是說,蒙著眼,不記得回來的路麼……」男人又在她耳畔惡劣地冷聲道:「那我們便再試一試,看能否幫你記起什麼,好不好?」
(六十四)玉波顫
他雖問她好不好,卻根本沒給她說不的權力。
師杭難耐地在男人懷中掙扎,然而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反倒使自個兒的身子一處處接連淪陷失守。對方的大掌已然撕開了她的小衣,在她的胸前肆意揉搓。師杭面色酡紅渾身發軟,本想同他求情,可甫一張開小嘴卻忍不住發出了嬌媚至極的呻吟聲,好似是在蓄意勾引渴求更多。
「嗯……孟開平……別、別這樣……」
即便蒙著眼睛,她依舊熟悉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種獨特的、寒夜冰雪混和著硝煙與塵土的氣息。
可聽見她喚他的名字,孟開平不為所動,甚至恨從前心腸不夠硬才總教她耍得團團轉。男人居高臨下看著身下人這副模樣,便知她已動情,於是嗤笑一聲故意羞辱她道:「騷貨,只一掐奶尖兒便受不住了?看來你是被本帥干多了,略曠半月便這麼想挨肏!」
說著,孟開平的手指只更向里一探,便碰到了她最敏感的私處。師杭的小腿打著顫,腰腹隨著他的動作忍不住向上抬,被擠得滿噹噹的穴口一縮一縮,主動將塞在洞口邊緣處的手指往裡吞了吞。男人見狀更是冷笑,一手不斷搗弄花穴挑逗玉珠,一手又在嫩乳紅櫻間肆虐,實在教人情難自持。師杭聽著他的羞辱,身子又不爭氣地軟了幾分,汁液順著腿根滑落而下。
是了,自破身後這半余載,每月除卻癸水那幾日,孟開平幾乎夜夜都要同她交媾。他是位高權重的武將,足夠聰明,又有遠勝常人的體力和耐心,師杭身上所有敏感之處都被他探尋後了如指掌。而且這男人胯下行貨非凡,她已經習慣了他的索求無度,半推半就間只消被驢似的長屌強壓著來去幾下,穴中便如失禁一般難堪。
以至於有時連師杭自己都不禁想,倘若離了孟開平與旁的男人歡好,她能饜足嗎?
「你現在這副浪樣,怕是比最下賤的窯姐兒還要淫蕩。」這廂,男人繼續在她耳邊道:「既被擄去關了這麼久,是不是早就被外頭的男人奸過了?他們可曾有幾人一齊干你?張開腿,讓本帥悄悄下面有沒有被肏松。」
說罷,一道清脆的聲響落在她臀上。不能視物,聽覺卻更勝往常。師杭不能忍受他對自己的汙衊,當下眼中一熱,幾欲落下淚來,於是她推拒著男人的胸膛向後躲去:「我……我沒有、沒有被……」
她又羞又惱,因說不出口那些詞,只能搖頭否認,委屈得要命。她記起從前歡好,孟開平總是竭力苛求壓抑自己,從而求乞她感到舒服。可此時此刻,他竟像回到了他倆初見之時,下流低劣,不知何謂點到為止,一味滿足自己報復於她。
然而孟開平瞧懷中人仰著頭紅唇微張,無需扯去紅綢,便能想像出盈盈望向他的一雙淚眼。她動情時當真又騷又浪毫無廉恥,沒有半點世家貴女的端莊,分明從骨子裡就是個賤貨!
數日星夜兼程,風雪不顧,幾乎將他所有的情愫都冰封在了心底角落。他不是蠢材,那些哄傻子的話、那些荒唐無稽的託詞,他半個字也不會信!
既如此想,慾火一瞬被徹底勾燃,燎原般在他的心中橫衝直撞。孟開平一把制住女人不安分的小手,師杭不敢再觸怒他,只能由他縱興——掩映在層迭錦衣中的雪白乳肉跳脫而出,頂端粉嫩的茱萸在冷意的刺激下顫顫而起,小巧俏麗的奶頭硬挺著,兩枚凸起隨著顫動的乳肉對著身前的男人發出無聲的邀請。
孟開平被眼前的美景激得又熾熱了幾分,眼尾發紅。他大掌極富技巧地掐住乳肉,白膩滑嫩的奶子從指縫中溢出。素日握慣了難使至極的長槍,此時握她不過是手到擒來。嬌嫩奶尖不慎磨上掌心最厚實粗糙的部分,榻上美人便受不住驚呼一聲。
然而不待師杭再發出吟叫,面頰上忽地一陣濡濕。男人輕輕含去了她的淚,想要舔舐梭巡過她每一寸溫涼誘人的肌理,玉肩、細頸、鎖骨……唇舌含弄著纏著乳暈打轉,發出嘖嘖水聲。
師杭已經顧不上驚恐和求饒了,她的哭吟聲里只剩下毫無威懾力的嬌軟與旖旎,這些曖昧的聲響讓孟開平更加興奮地侵入其中攻城掠地。她恨自己這副不爭氣的身子,雖被迫接受男人下流的調教,卻還不由自主地迎合。
孟開平欣賞著她浪蕩的神色,料定她沉迷其中,於是握住乳根愈發用力地啃咬乳珠。舌尖繞著乳尖頂弄拍打,大口嘬吸,將粉嫩的乳暈也一同包入。很快,少女的玉乳頂端便布滿了津液,在雪肌與男人的薄唇之間拉出一道晶瑩絲線,好不淫靡。
「嗯啊.....嗯......」
陣陣抑不住的情慾之聲從殷紅小嘴中傾瀉而出,嬌乳上布滿了齒痕和口津,又淫蕩又可憐。男人望著她赤裸的胴體,嘴上又刺激道:「筠娘,你說,福晟還有你阿弟他們,知道你是個任人騎跨的騷婦嗎?嗯?」
說著,大掌狠狠扇了左乳一巴掌,玉桃般的乳肉被扇得在空中盪出乳浪,白皙的乳肉上立刻浮現出刺目的紅印,分外淫靡。
「啊......別打......啊......」
胸前的痛感讓師杭忍不住掙紮起來,呻吟著哭求,沒有受到鉗制的雙腿在榻上不停擺動,顯然想要逃離。而孟開平偏偏抓住她的下頜,將她強扭過來,忍耐著體內慾火升騰,依舊冷著臉變本加厲道:「臭婊子,還裝什麼?嗯?都快被本帥玩爛了,便是送與那福晟,怕是他也不願要你這賤婦!」
男人學著風月場上的狎客,覓出粉嫩肉芽狠狠一捏。「啪啪」的皮肉拍打聲夾雜著女子的呻吟聲,迴蕩在空蕩昏暗的內室中,好不可憐。每問一次,男人手上的力道就愈重幾分,很快,原本白皙的肌膚上便布滿了掌印,掌下乳肉與穴間玉珠已經被糟蹋得又紅又腫。
師杭什麼都看不見,她怕極了又不敢亂躲。似雪似筍的肉團兒被大掌扇得左搖右晃,奶頭顫抖得仿佛要從頂端掉落,可尖銳的痛感褪去之後又爬起一股酥麻流竄到小腹處,使得她的腿心吐出大股溫熱暖流。她一時又羞又臊。原來自己的身體竟這般敏感,被扇打侮辱也能動情。而孟開平看著雪肌上愈來愈多、愈來愈濃烈的紅痕,暴虐情慾非但沒有得到舒緩,反倒愈發躁動。
「怪我對你太縱容了……既然你這麼不安分,不願待在本帥身邊,乾脆把你丟到軍妓堆里讓那群曠久了的漢子輪番乾死你好不好?」
(六十五)蕊芯開
聞言,師杭慌忙搖頭,嗚咽著躲開男人的親吻。
孟開平見她仍不肯乖順聽話,便一字一句恐嚇道:「那群漢子年輕力壯,許多都沒幹過婆娘,又貪又饞。先塞住你的嘴在你身上發泄罷了,再用手從你的騷穴里摳挖出精水,就著未流盡的直接插進去……等十來個一齊插完了,便會拿玉勢堵住穴口,讓你給他們添乾淨雞巴。」
「你生得這樣美,他們必定忍不住泄意,只怕還要挨個尿在你穴里呢。待時日長了,你連腿都合不攏,聞見男人的味兒便會搖著屁股發情,和母狗沒什麼兩樣……」
紅綢覆嬌顏,美人嬌落淚。師杭無助,羞憤,可她明白孟開平雖然在嚇她,卻並沒有騙她。他所說的那些,本就是許多未死的被俘女子的境遇。從前、眼下、往後,這樣的事情始終都在發生,可她卻誰也救不了。
孟開平不緊不慢俯下身,再次細心地將她的淚痕吻去。他多想就此插進去紓解慾火,可是,他今日還有一樁更想乾的事。因怕她嬌氣受不住,所以才耐著性子撐到了這一步。
僅存的理智已經不多了,男人喘息著逐漸向下,越過一寸又一寸,最後在師杭細嫩的腿心處停駐。他高挺的鼻樑抵住敏感的花蒂,隨著每一次吮吸,鼻樑都會狠狠地按壓摩擦花珠,而少女花穴內的軟肉則會輕微痙攣、收緊,直至將他的舌頭死死絞住。
「別……嗯啊……別吸!」
師杭小聲驚呼,卻絲毫阻攔不了那種從未體會過的熾烈快感一路向上攀爬、沖昏頭腦。原來下體被男人的唇舌包裹住是這樣的感覺,濕熱,陌生,欲罷不能。
自此,一切都不再受控。
她難耐地撫上男人的鬢髮,不經意間流露出往日溫存。這仿佛是一種無聲回應,鼓勵著男人掰開少女修長纖細的玉腿,專注埋在其間舔咬啃噬。於他,這是失而復得的珍寶,是他夜夜都要享用的佳肴,他決意拉她一同墜入慾海浮沉。
花穴久旱求霖般不甘寂寞,深處又癢又脹,連帶著上方的小孔也隱隱發酸,師杭感覺到似乎有什麼將要積攢到頂峰噴薄而出。她想要更粗硬更滾燙的物件塞進去,想要更重的力道更猛烈的攻伐……
可是,怎麼能這樣?她不該這樣的……
忘情過了片刻,孟開平尤覺不過癮,乾脆翻騰著舌尖挑開媚肉,用粗糙舌面貼著嬌嫩肉壁上的褶皺研磨。腿心之處何等嬌嫩,如何受得了這般磋磨褻玩。突然,花穴里一點凸起褶皺被粗糲的舌面狠狠刮過,霎時間,快感猶如涓涓溪水汩汩而下,直接浸濕了床榻。
「啊——」
眼前似有一道白光閃過,師杭高聲吟叫挺起細腰,洶湧水流直接從花徑內沖開層層阻隔噴洒而出,最終噴在男人英武的面龐上。男人的鼻尖與衣襟一同被沾濕,唇間晶瑩,瞧著淫靡不堪。可他只顧大口吞掉如失禁一般泄流不止的蜜液,甚至連呼吸都快忘卻了,半晌,才終於從師杭腿心處緩緩起身。
「都濕透了。」
他啞著聲,滿意又貪婪地欣賞身下仍深陷高潮的嬌軀。美人面飛紅霞,櫻口微張,覆在她眼上的紅綢早已被淚水橫沁,顯然是一副被玩弄到痴迷失神的模樣。視線逡巡間,只見原本含羞待放的花苞正隨著身體的抽搐不斷翕合,騷水也從熟紅穴肉中湧出,淌過外翻的花唇,進而向下隱入玉股……男人喉結滾動,胯下腫脹得快要裂開,炙熱且酸澀的愛意與恨意在心間翻滾燃燒,頃刻襲滿他整個胸膛。
他愛她,可也因這愛生出些許恨意。榻上的歡愛終究是一場留不住的雲雨,雲消雨散之後,她還是會盼望著離開他。難道他要提心弔膽地過一輩子嗎?是不是毀掉她的所有退路,她才不會再逃開?
腦海之中有個瘋狂的念頭一直在叫囂。孟開平眉目狠戾,叄兩下就扯開腰帶將赤紅的肉棒釋放出來,旋即,高壯魁梧的身子完全將師杭抵在榻上動彈不得,勁腰順勢向下一沉,胯下肉物便蠻橫地挑開饑渴難耐的穴肉,徑直撞上宮口。
「啊!好痛!不要肏那裡……」
師杭尚在高潮餘韻之中,花穴卻突然被男人的肉棒貫穿,整個身子如同被長槍挑起一般挑在雞巴上,根本無力承受。鵝卵似的堅硬龜頭大張大合地抽插,不斷鑿向更深處,前方像是有某個必達之地。她玉臂緊緊摟住男人的寬肩,小腿勾住窄腰,體內的肉棒每抽動一下,嫩穴也會跟著裹緊。
已經被插到了往日最深處,裡面分明有一小塊軟肉緊閉著無法分開,為何還要步步相逼?師杭用最後殘存的意識哭求,可男人的肏干卻並未因此停滯半分,反而更加激烈,其力道幅度之大似要將沉甸甸的囊袋也塞進去。直至此時,她終於覺察出不對了,可不待她再問,男人已然感受到了那塊軟肉些微鬆動。於是,孟開平從背後掐住少女的細腰,果斷一個挺身猛力撞開縫隙,將胯下巨物硬塞進了她的宮口。
他竟是想要達成從未有過的宮交。
此時此刻,男人舒爽至極地喟嘆,而師杭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她被貫穿透底動彈不得,宛若被釘在榻上,體會著最極致的被占有。那一瞬間,師杭恍恍惚惚地想,什麼是愛,什麼是恨呢?他們兩個人,到底是愛人還是仇人?
「……我會娶你做正妻的,筠娘,我不會再說那些狠話了。」
男人似乎已經消了大半火氣,他含住少女的耳垂,繾綣私語道:「讓我泄在你最裡面,將精水都喂給你罷。等有了孩子,你就再不會跑了。」
宛若晨鐘暮鼓在耳邊敲響,沉淪慾念皆碎,師杭恍惚迷茫的神思霎時歸攏清醒。可惜她已來不及逃開了。微微扭動的腰肢被孟開平牢牢鉗住,與此同時,男人咬住她耳垂上的嫩肉,連續抽插衝刺百十下後重重一頂,強勁有力的熱燙精水狠狠灌入宮胞。
「嗚嗚嗚……求你了……別進去……」
孟開平額角青筋暴起,他憐惜她,卻不會停止胯下的侵犯。直到大股大股的黏膩精水盡數都泄在裡頭,花穴被迫小口吐露著無論如何也容納不下的白濁,覆在師杭身上的男人才終於扯去了蒙在她雙目之上的紅綢。
眼前是一片刺目光暈,腦中是一片迷濛混沌,耳畔則一直飄蕩著方才的低語。師杭美目圓睜,定定望著手中緊緊抓著的錦被,淚水朦朧了視線。而在她視線以外,孟開平已經抽身出來,出乎意料的是,他神色悲戚痛苦,比她尤甚。
原先提及有孕一事的顧慮重重,時至今日,都被他拋在了腦後。他又一次傷害了她,不敢再乞求她能原諒。可女人都是心軟的,孟開平想,因著今日這一回,即便她恨他一輩子,他也不後悔做到這一步。
男人這廂已經做好了一切最壞的打算,可他萬萬沒想到,師杭並沒有如預料中一般厭惡至極地看向他。淫亂景象之下,少女柔弱無力地攀著男人的臂膀坐起,斜斜倚在枕上。她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襟,沒有劍拔弩張,更沒有惡語相向,她只是突然帶著哭腔委屈哽咽起來,點點嬌淚,不勝可憐。
「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六十六)風雪止
僅這一句話,便封住了孟開平所有的怒火與怨言。
從始至終他想求的是什麼呢?不就是她心裡能有他的一席之地,能時而念著他嗎?
他張了張嘴,想抱住她訴說那些無處安放的情愫,可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最後也只化做了一句話。
「……我一直在想你。」他捧起她的臉,低頭吻她:「也很擔心你。」
其實,何止思念與擔憂,他這個不計代價連夜跑馬回來的痴人心中同樣溢滿了委屈。可他畢竟自詡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從小他爹只教過他打落牙和血吞,沒教過他如何拉下臉來矯情訴苦。所以孟開平寧願憋在心裡委屈死,也絕不願讓師杭瞧出半分。
師杭沒有抗拒這個吻,她乖順地由著他親,唇齒交纏間,似乎一切矛盾都融解於其中了。
窗外凜冽風雪漸息,屋內的急風驟雨業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綿柔情長與暖玉生香。任誰都該知曉這會兒無災無難了,可偏偏叩門聲響,有人稟道:「元帥,於娘子院裡來了個小丫頭,說是沉將軍請您去呢。」
師杭聞聲怔了一下,孟開平卻反應極快,低頭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於是師杭只好眨了眨眼,無視他促狹的目光,裝作懵然無知。
孟開平披衣下榻去了一趟,不知怎麼說的,將人都打發走了。回來時,他一手拿著條擰過的半濕帕子,一手拎了個茶壺。
「我不喝那冷茶。」師杭瞥了眼茶壺,開口拒絕道。
「不是冷茶,是棗花蜜水,溫的。」孟開平則放下物件,習以為常道:「你嗓子都啞了,喝點潤潤。」
師杭沒想到他這麼細心,去了趟應天倒懂得照顧人了。兩人方才和好,面面相覷下都有些難為情,還是孟開平先上榻招呼她道:「過來,我幫你擦一擦。」
師杭一時不懂他要擦什麼,見他直勾勾看著她腿間,這才反應過來。
「不用你。」她連忙蜷起腿,不甚自在地向後躲了躲:「我這就去洗。」
孟開平哼了一聲,自顧自探身向前道:「那王老頭可囑咐我了,行房後也要處處留意,及時清理,否則易有下紅之症。這麼冷的天,打水、燒水、倒水……你還要拖多久?快些過來!」
他口中的王老頭便是王蓮芳。王蓮芳診了大半輩子千金一科,各類病症都見識過,雖受師杭所託背地裡幹著些缺德事,可明面上他也算盡心盡力。不僅拿出數十年太醫院的學問幫她調理身子,甚至於連這類床第間的瑣事,他因怕師杭自己不肯上心,也事無巨細地同孟開平提了。
提歸提,其實師杭也沒想到,孟開平當真會記在心裡。他是手底下管著十來萬人的大將軍,晨間操練、晚間巡營,每日雷打不動比人家打更的還準時。平日裡忙起來,師杭深夜才能見他人影,而他自己也常忘卻例如用膳之類的諸多瑣事。師杭著實沒想到,他卻會記得關於她的一切小事。
孟開平似是又續了兩盞燭火,帷幔內被燭火映得明晃晃的。男人左手輕輕環著她的腳腕,右手則伸向她的雙腿之間,為她細細擦去那些粘膩的痕跡。他低垂著頭,師杭除了能看見他烏黑的發頂,還能看見他的鼻樑與睫毛。
雖說這男人長得並不俊秀,可氣質實在英氣逼人,五官生得也很標緻。都說女兒肖父,他若是有個女兒,應當會很好看的……
師杭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一跳。
孟開平難得正經一回,怎麼她倒開始胡思亂想不正經了?
「腿張開些。」男人拍了拍她,板著面孔,嘴上卻說著酸溜溜的話:「你就這麼信不過我?」
他說的是師杭扭捏防備他,可這話在師杭聽來簡直是惡人先告狀。
「……那你為何不信我?」
孟開平很快拾掇罷了,一抬頭,師杭卻撲到他懷裡啜泣起來。
少女捶著他的胸膛,先一步委屈至極道:「上元那日人人都只顧著令宜,卻沒人顧得上管我。他們都回府了,獨我一個被落下,你曉得我有多害怕嗎?」
她用備好的說辭絮絮描述這場意外的來龍去脈,連帶著那個詭異的夢境和無人露面的北雁寨,真假摻半,實難分辨。而她說得越多,孟開平心中便越有愧。
齊聞道同他說,師杭是「趁亂」走失的。孟開平原先當她蓄謀已久,現下聽來,她竟是全然無辜的。萬家燈火團圓時,她不慎與眾人失散,心中該有多無助?她曾答應過要與他共度佳節,應當不會食言。細想一番,孟開平不由暗嘆,果然還是他的罪過更大,齊聞道罪在其次。
他已全然消氣了。這廂,少女又窩在他身前怯怯仰著頭,淚眼朦朧道:「如果你在,還會把我落下嗎?」
「當然不會!」孟開平歉疚地擁住她,堅定道:「我不會讓你孤零零一個人的。我會守好你的安危。」
「可都是因為你,因為你騙我。」師杭抽抽嗒嗒、字不成句道:「阿娜日死了,我阿弟和綠玉也死了……」
「阿娜日?誰?」孟開平滿頭霧水問道:「你阿弟怎麼了?」
師杭哀戚道:「阿娜日,是蒙語裡石榴的意思。我與阿寧姐姐自小相伴長大,故而當日求你放她歸家,還以為她歸家後能安穩度日,不想卻終究……還有我阿弟。」說到這兒,她更是痛心疾首:「北雁寨的人說他已經死了!」
提起那位前任達魯花赤家的小姐,孟開平對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多年間高台上的一抹石榴紅裙。她是師杭的閨友,可於他而言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跋扈元女。既然心中毫無波瀾,所以他只追問道:「你阿弟沒有必死的道理,筠娘,不要盡信人言。那人可說了是誰殺了他?」
師杭搖搖頭,又點點頭。
「是元廷的人。」她輕聲道:「可也與你脫不了干係。」
孟開平簡直快被冤死了,蒼天有眼,他可沒那麼大的本事。他倒是想抓到那小崽子,可數月來連丁點兒消息都未覓得,談何殺人滅口?
於是孟開平面不改色道:「這要是跟我有關,我就自宮。」
他語出十足驚人,發這麼毒的誓,連師杭都被噎住了一瞬。孟開平繼續坦坦蕩蕩指著自己下身,賭咒道:「倘若我傷他一根毫毛,這就切下來謝罪……」
「孟開平!」師杭直呼他大名,無語至極打斷他:「福晟根本沒死,你為何要騙我?」
聞言,男人身體一僵。
「你見我第一面,就瞞了我這樣的大事,究竟意欲何為?」師杭質問道。
頃刻間,理虧之人變成了他。孟開平沒料到這一樁,強裝硬氣回道:「我並沒打算瞞你,他如今官運亨通,在元廷混得比我還風光,你早晚會知道的。當日……當日我只是怕……」
他囁嚅半晌,沒說出口。
「怕什麼?」師杭挑眉,不明白他有何難以啟齒之事。他這樣飛揚狂妄的男人,還會怕福晟什麼?
孟開平長吸一口氣,咬牙切齒道:「我是怕,你覺得我不如他。」
這幾個字,幾乎是從男人牙縫裡蹦出來的。他向來眼高於頂,十分看不起那群世襲罔替的貴公子們,可唯獨福晟,他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自個兒被他死死壓了半頭。
「你屬意於他,又與他兩情相悅定過親,不論我做什麼都改變不了。」兩人面對面坐著,孟開平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像條快被遺棄的狗:「若我告訴你他還活著,你更是半點都不肯搭理我了。」
他居然這樣想。師杭默然良久,孟開平見狀,篤定她當真還忘不了福晟,又是失落又是賭氣道:「我會殺了他的,我一定會殺了他的!你要是敢跑去找他,我就把你的腿給打折!」
怎麼好像一撞上這種事,他就開始變得幼稚可笑起來。師杭白了他一眼,突然記起他好像年紀的確不大,便順口問道:「你屬什麼,幾月生的?」
孟開平不明白她怎麼問起這個來,愣愣答道:「我是戊寅虎年八月二十六生的。」
師杭淺算了一下,這麼說他虛歲才將將二十,今歲竟是他及冠的大日子。
這狗東西平日裡裝模作樣,倒教她總恍惚以為他與她叔伯輩差不多年紀,現下細細想來,這般率性的情態才略像個二十啷噹歲的少年人。師杭如此思罷便也諒解了他,轉而鄭重道:「孟開平,別說傻話了。在我眼裡,福晟並比不上你。」
聽了這話,孟開平耷拉著的腦袋一瞬便支棱起來了。
「你們的爭鬥與我有關,根源卻並非在我。元軍、義軍,終究不能共存。我知道,你們會在戰場上碰面。我也知道,碰面後,你們彼此都不會手下留情。」
師杭將手貼上他的手背,闔上眼眸,近乎祈願似道:「可如果有一方非死不可,如果福晟當真殺了我阿弟……」
「孟開平,我希望活下來的人是你。」
(六十七)醉太平
建德城內,營防森嚴。
這一夜,金玉已熄燈睡下了,忽又有人闖進帳子裡粗聲粗氣地喚她。
「喂,起了!」男人抬腳踢了踢床沿:「大人命你去呢!」
冷風從敞開的帳簾外席捲進來,凍得金玉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她抬眼見那高壯黑影,睡意頃刻間便消散殆盡。
「噯,奴婢這就……」她對這樣的粗魯行經幾乎麻木了,於是忙不迭應了一聲,爬起來摸索著裙衫。可帳子裡昏暗得很,她慌裡慌張系好了下裙,卻怎麼也尋不見外襯的皮襖。
「蠢娘們,還磨蹭什麼!」男人罵了一句,不耐煩道:「大人可沒功夫候著你,動作利索些!」
金玉被他的大喝聲懾住,不由哆嗦著縮起身子。這群兵蠻子摜愛打女人,她生怕挨打,當即不敢再拖,於是散著發只裹了件斗篷便隨他去了。
一路上,她低著頭亦步亦趨,半句都不敢多言。可營中叄叄兩兩巡營的兵士見了她,難免頓住腳步,淫邪下流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嘴裡還不安分地調戲道:「篤烈圖,何時再送個美人到咱們帳子裡來啊?哈哈哈!」
還有幾步路便到了,金玉不願多生是非,可偏偏篤烈圖也頓住了腳步,同下屬們插科打諢道:「你們睜大狗眼瞧清楚了,這可是高麗貢女!」
說著,他一把將金玉扯過來,拉下她頭上的風帽,捏著下巴給眾人肆意打量:「皇家賞賜,除了左右丞相,你們也配消受?一群蠢貨!待這仗打完,攢幾兩銀子,去人市上買個漢女肏一肏得了!」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鬨笑。
金玉咬著下唇,心中酸澀。她知道,北面的大都與上都除了有馬市、牛市、羊市,還有許多人市。不論男女,不論漢蒙、色目,販子們會將各族驅口一一拴好,關在籠子裡供貴族挑選,奴隸之價類於牲畜。高麗女子貌美恭順,擅於後廷獻媚侍奉,而她作為貢品,實際上也只不過是名頭體面些的奴隸罷了。
自離家後,屈辱苦痛的事情太多,金玉最擅長的便是忍耐。她一滴眼淚也沒掉,依舊乖順地低垂著頭,默然不語。篤烈圖看她還算識時務,便不再多難為她,幾句話轟走那群人,旋即領著她繼續行至前方的大帳。
這裡是建德城營防最中心處,守備森嚴,篝火映天,自然住著最核心的官員。篤烈圖立在帳簾外,先向兩側列守的衛兵點頭示意,而後恭恭敬敬稟道:「大人,人到了。」
金玉不自覺地絞了絞手,很快便聽見裡頭傳來淡淡的迴音。
「進。」
心底嘆息,無可奈何。金玉只好輕輕掀了帘子,自顧自地走了進去。
帳內同帳外幾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面風聲鶴唳,裡間卻和煦如春——銅索耳鬲爐內燒著上好的銀絲炭,黃花梨捲雲紋的叄圍床上堆著厚實的毛氈,就連她腳下所踩之處都鋪滿了貴重的波斯織毯……
這哪裡是行軍打仗,簡直是將宮殿一併搬來了。
金玉暗自驚異,面上卻半點不露。她靜靜地行禮,跪下叩首,額頭觸及地上柔軟至極的織毯,像是埋在了飄然雲彩里。絲絲縷縷的薰香之氣縈繞鼻尖,而那些繁複艷麗至極的花紋就清清楚楚映在眼前,她細看了看,發現這竟是絲物織成的一幅圖畫,上面所繪的全是大都城中的山水樓閣。
聽聞右丞大人的岳丈就是那位在朝中呼風喚雨、聲名赫赫的宰相搠思監。他手眼通天,府內奇珍異寶不計其數,甚至還敢將鈔票印板從戶部運回家,在家中造假鈔,古往今來如此橫行無忌的權臣實在罕見……更多類似文章:ririw en.c om
倏忽一瞬,帳內的燭光暗了大半。金玉下意識抬頭去看,只見一片紫羅官袍的團花衣擺並織金錦的官靴擋在眼前——
「還跪著作甚?」男子溫言喚她:「起來罷。」
金玉依言起身,卻仍低眉順目著不敢直視他的面容,只能瞧見他腰間昭示身份的正二品束花犀帶。男人見狀,在她頭頂處輕輕笑了一下,而後便牽著她向里走,繞過了雕花屏風。
內室原先並沒點燈,這會兒也只能靠著外頭那幾盞未熄的微光。金玉知道他要做什麼,更知道自己應當做什麼。於是她乖乖脫卻斗篷與外衫,只留一件單薄的小衣,旋即伸手替男人解起了官袍。
男人立在榻邊,低頭靜靜由著她伺候。
「冷嗎?」
驟然聞見,金玉愣了一瞬,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男人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然撫上了她裸露的肩頭,眸光晦暗直視著她,顯然是在等她答話。
要說在帳外,不冷是假話。可帳內的爐火太盛,她心底發涼,身子卻被烘得極暖。金玉思忖罷,恭恭敬敬答道:「多謝大人關懷,奴婢不冷。」
男人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金玉等著他的後文,可再沒等到半個字,就被強硬地壓倒在層層毛氈之上。
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的動作不再溫雅體貼,只一味肆虐施暴。男人的唇齒在她胸前啃咬,反覆折磨頂端的櫻果,與此同時,修長的指節摸索著伸進了花穴,不顧其中乾澀抽動起來。與其說是前戲,不如說又是一場漫長煎熬的序章。金玉像從前許多次那樣,嗚咽著忍受,絲毫不敢反抗。
傳言此戰之前,福大人已與宰相千金完婚,新婚尚不足半月,他便主動請命來到建德督戰。陛下升他為江浙行省右丞相,與左丞達識帖睦邇一道,共御徽州叛軍,剿滅紅巾反賊。人人都贊福大人舍家護國,可金玉恍惚想,這位大人根本就不在乎這樁婚事,否則這段時日又怎會常常召她隨侍?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軍營中更是人多口雜,他如此行徑,豈非是在傷他夫人的顏面?
故而,這位福大人其實就是個趨炎附勢之徒,他只是看中搠思監的權勢罷了。偏偏他手腕了得,頗受陛下青眼,想來搠思監也十分樂意得此佳婿。
不論是她,還是那位怯烈氏的姑娘,都是可憐人。作為男人的掌中之物,她們被送來贈去,被耍得團團轉。淚眼朦朧間,金玉又想起放才屏風旁懸著的那柄寶劍,倘若……倘若她是個男子,不如提劍為君死,即便在高麗的戰場上送命,總好過這般苟且偷生。
男人壓在她身上不停撻伐,每一下都昭示著侵入與占有,可金玉並不覺得他比她高貴多少。背後榻上鋪著是牲畜的皮毛,望著眼前引得大都無數女子趨之若鶩愛慕的俊臉,金玉心中皆是鄙夷——脫下那身官袍,他們哪個不是丟了衣冠的無良禽獸?
今日做得格外久,金玉幾乎要力竭昏過去了,男人卻還沒有泄出來。無奈之下,她只得忍著腫痛收緊穴口,故意用力裹住他的陽具。男人被夾得輕嘶一聲,一口咬在她肩頭。
「大人……」
金玉想求饒,可剛一出聲便被捂住了嘴。一貫清冷自持的男人此刻伏在她身上粗重地喘息,她看不到他額間的青筋與汗珠,她只能隱約瞧見他五官的輪廓,以及那雙多情還似無情的明眸。
「喚我的表字。」他啞著聲命令她。
金玉禁不住吟叫幾聲,可她無論如何怎麼都想不出該喚他什麼。許多元臣都有漢名,可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表字,她漢話學得雖好,卻從沒聽說過福大人的表字為何。思來想去,便只得沉默。
男人似乎也沒指望她真能喚出來。他僅略頓了頓,下面頂弄得更加猛烈,直至一鼓作氣泄在了她穴里。他平復了片刻才抽身而退,金玉身下一松,同時也暗暗鬆了口氣。她想侍奉男人穿衣,順帶問問表字一事,可半撐起身後只覺得眼冒金星,再記不得什麼字不字的,歪頭便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帳內復又亮堂起來。外間人影憧憧,似是在談及什麼要事,金玉不敢犯戒偷聽,簡單清理了下身子,穿好衣物便趕忙邁步出去。
孛羅帖木兒見了她,噙著笑,頗有些訝然道:「金屋藏嬌,福大人怎麼也學起鴛鴦會那一套了?」
元廷不少貴族都愛在府里豢養些鶯鶯燕燕,縱情取樂,宴請同僚,美曰其名「鴛鴦會」。福晟端坐於案前皺了皺眉,放下手裡的文書,示意金玉回去。
「哎。」孛羅卻抬手一攔,擋住了金玉的去路:「小美人兒何必急著走,難道是躲我不成?我不准你走,你是只聽你家大人的,還是聽一聽我的?」
金玉回頭覷了一眼福晟的神色,見他並無異狀,於是怯生生跪下,叩頭道:「平章大人但有使令,吩咐奴婢便是。」
「這才像樣。」孛羅滿意地點點頭,旋即從懷中取出一份信來,遞與金玉對她道:「你漢話說得好極了,我且考一考你,可否將這信中所寫盡數念出?」
福晟聞言欲斥,可這孛羅混不吝並非一日兩日了,他也明白阻他不得,只得將話咽下。
金玉心裡叫苦不迭,若有好事,豈能教她攤上?可她若不念,估計連眼下這一關都過不了。千錯萬錯,不如將錯就錯。她小心翼翼接過那信,匆匆瞥了一眼封處署名,裝作糊塗不見,視若無睹般拆開來。
她以為這信會很長,事實上卻只有一頁紙,上面寫了一首詞並幾句話。上首處的兩個男人都盯著她,金玉來不及細看,便一字一句念了起來:「醉太平,堂堂大元……」
《醉太平·堂堂大元》
堂堂大元,奸佞專權。
開河變鈔票禍根源,惹紅巾萬千。
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
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
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哀哉可憐。
這首詞甫一念完,饒是金玉不通詩詞,也曉得是罵的誰。她冷汗涔涔,想要認罪卻已遲了,孛羅負手立在一旁一語不發,似是在等著瞧好戲,福晟卻站起身邁步過來。
「繼續念。」他十分平靜地吩咐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金玉硬著頭皮,乾脆將餘下幾句話一口氣全念罷:「二十六年,九帝臨朝,八帝湮滅,可知夷狄無百年之運矣。今元數將極,天下紛紛,群雄並起,迭相勝負,生民皇皇墜於塗炭,願天早降大命以靖禍亂。」
「若元祚已終,天命當早歸之,無使生民久阽危苦。吾等紅巾,皆志在於此。虎賁叄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右丞台安,孟廷徽謹肅,龍鳳四年二月初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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