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博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7|回复: 0

殺盡江南百萬兵 (32-44)作者:糯米藕

[复制链接]
  • 打卡等级: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25-4-25 06:07: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十二)圓房(上)
有毒?
閨閣深深十五年,從來都是平靜順遂,然而僅此一日之內,師杭卻見識了鮮血、人頭、毒藥……這些只在說書先生的話本里出現過的東西。饒是她自詡沉穩,一時也不由得手足無措。
「你、你且撐著些……我這就去外頭喊人來……小紅!」
男人的半邊身子驟然壓了下來,師杭只覺得肩頭一沉,差點後仰在地。
不知這毒是否見血封喉,她又急又怕,連聲喚一旁的小紅過來幫忙。小紅原先膽怯不已地躲在內室門帘處,聽見主子吩咐,低低應了一聲。師杭背對著她,只覺得身後的腳步聲又輕又慢。
此等大事,怎麼她毫不慌亂?師杭心頭起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也就是這一眼,救了她一命。
師杭從未有過如此命懸一線之時——眼前寒芒乍現,她連驚呼都來不及,立刻鬆開懷裡的孟開平側身避去。
那是一柄鋒銳至極的匕首,只淺淺觸及了她後脊的衣衫,便劃破一道半尺長的口子。幸而師杭避得及時,但凡慢了片刻,這一刀便足以要了她的命。
「小紅!」師杭反手摸了摸後背,難以置信道:「是你……與那人暗中勾結?」
小紅不答。但此刻,她的面上再無往日的恭敬與怯懦,相反,唯有蝕骨恨意。
那盞茶就是她為師杭備下的,原以為這位元臣之女大有可用,沒想到此女竟敢投敵。如今,兵敗如山倒。她早知自己性命不保,更難以下手除去孟開平這個賊首,便決心先替元廷除此叛徒。
多行不義必自斃。許是老天開眼,誰能想到那杯毒茶居然被孟開平給喝了。她方才覷見,心中簡直狂喜難抑。
這狗賊色令智昏,為了拷問此女又將親軍盡數遣在外頭,豈非是天賜良機?眼見一擊不中,小紅舍小取大,果斷揚刀刺向半趴在案上的孟開平。
一切發生得太快,卻都在師杭的一步之遙,她眼睜睜看著小紅轉了個方向,立時便猜出了她的意圖。
師杭,別去。
仿佛有道惑人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那聲音告訴她,只須一刀,甚至都不用她親自動手,孟開平就能當場斃命。儘管她與小紅都逃不出去,但她至少間接為雙親雪恥了。
然而,與此同時,又有另一道聲音在她耳畔叫囂著。
不可以,師杭,不可以將爹娘的死都怪罪到他頭上。如果這個男人死了,天下的紛亂與苦難就能結束了嗎?時時刻刻為仇恨而活,最終活成一個面目全非的人,難道便是她的志向與爹娘的心愿嗎?
這廂,孟開平雖然四肢麻痹,腹內灼痛,意識卻還算清醒。他注意到屋內拿著兇器衝來的小紅,勉強提起一口氣力,抬臂相迎。
他料定這女細作不會武功,待她近身,他確信自己即便中毒也足以了結她。至於師杭,他根本沒將她算在其中,只要別在背後捅他刀子就好。
假如師杭知曉他此刻的想法,一定會斥他心胸狹隘。因為恰恰就是這個他時刻防備著的少女,於千鈞一髮之際,竟敢以一種堅決無畏的姿態撲上來擋在了他身前。
師杭緊閉雙眸。
然而接下來,沒有預料中刀刃刺入皮肉的鈍痛,只有一陣椅凳翻到的巨響。
*
袁復帶人衝進來時,眼前一片凌亂不堪。
有人躺著,有人跪著,其中居然還有他的上峰。
「將軍!」袁復叄步並作兩步上前,焦急喚道:「孟將軍,這是怎麼了?」
「快,快去找羊血來!」師杭朝袁復大喊道:「他中毒了,趕緊請大夫!再遲就來不及了!」
時急從權,袁復根本來不及多問,立刻派人去尋羊血和大夫。師杭則忙不迭爬起身,跌跌撞撞跑到傷重的小紅面前,揪住她的衣襟,厲聲質問道:「你下的什麼毒?」
小紅扯唇欲笑,一縷血卻順著嘴角流了下來:「我不會說的……他該死……」
方才她生挨了孟開平一腳,幾乎被踢飛出去,只怕五臟都受損了。師杭擔憂她性命難保,也不敢輕易挪動她,只得懇切許諾道:「他若死了,你也活不成了……你不是還有個弟弟嗎?求你,幫我救活孟開平……只要他不死,我一定竭力保你姐弟二人平安!」
這些並不是假惺惺的哄誘之言,她既然說出口,就一定會做到。
聞言,小紅悶咳了幾聲,望著師杭期盼的模樣,氣若遊絲道:「姑娘,現下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我已經不在乎了……」她分明面色衰敗,眸光卻亮得灼人:「你為他哭,還為他捨命……咳,他、他竟也肯為你擋刀……」
「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說罷,小紅輕輕吐出一口氣,闔上眸子,再沒了聲響。
最後這句話像是一種詛咒。師杭心中十分清楚,因為她選擇了叛國,往後便再無回頭路可走了。假如日後詛咒應驗,也是她咎由自取。
好半晌,她抬手怔怔摸了摸面頰,這才發覺自己流淚了。
是為孟開平流的淚。
*
師杭那一撲,打亂了孟開平的所有設想。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知道,於己最有利的應對之法就是任由這女人替他擋刀,不論她是死是活,總歸他能毫髮無傷。
可是孟開平做不來此等卑劣之事。
只要他還有口氣在,就輪不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替他擋刀。於是他毫不猶豫,直接將那隻預備迎敵的右臂橫在了師杭胸前,摟著她稍一轉身。
匕首越過護臂割在了他的手肘上方,深深劃出了一道裂口,火辣辣地刺痛。但這種疼痛於孟開平而言根本無足輕重,戰場上,他曾險些被敵人割下一條手臂,照樣可以了結對方。
於是,趁著小紅刀刃懸空,他瞅準時機,狠狠一腳踹在她下腹處。
懷裡的女人此刻也睜開了眼睛,懵懵懂懂地望著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孟開平想笑話她蠢,可腹內的灼痛感愈發強烈,雙腿已經徹底沒了知覺,身體還無法抑制地抽搐。
那一腳就是他最後的氣力了,之後他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昏倒前,他仍迷迷糊糊地想——這下,這女人總不會再怨他了罷?畢竟他待她也算是仁至義盡、捨生忘死了。
半夢半醒間,孟開平似乎聽到些哭喊和吵嚷聲,很快,口中便被灌入了許多溫熱濃腥之物。他隱約感覺自己吐了好幾回,再往後,耳邊逐漸清凈下來。
等他再次醒來,天色已然大亮。
「你終於醒了……」
女子輕如片羽的嗓音帶著絲哽咽,自榻邊傳來。孟開平迷迷糊糊的,還以為是師杭守在旁邊,便強壓不適側首喚她。
「筠娘?」
這兩個字一出,周遭霎時靜了靜。那女子沒有應他,默了半晌才道:「二公子,妾是於蟬。」
孟開平定了定神,終於看清了眼前之人,只得笑了笑轉而道:「是你啊。」
他想起身,於蟬卻制止了他,扶著他稍稍靠在錦枕上:「別著急,大夫說你還需要靜養幾日。」
「中毒而已,又不是傷殘。」孟開平清了清嗓子,不甚在意道:「既然沒死,說明這毒也算不得厲害。」
聞言,於蟬坐在他面前嘆了口氣,滿臉擔憂道:「你總是這樣,天大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只教旁人替你提心弔膽。你此番中的是鉤吻之毒,又名『斷腸草』,厲害非常。幸而你所飲不多,否則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了。還有你臂上這傷,深可見骨,差些傷及脈絡……」
孟開平被她這番絮絮叨叨說得頭暈,勉強耐著性子道:「多謝照看,不過,我這是睡了多久?袁復呢?」
於蟬慢條斯理道:「你已昏睡一天一夜了,袁副將和師姑娘都在外間,二公子想見誰?」
孟開平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也不再刻意掩飾,直言道:「昨日辛苦你了,這就回去歇著罷,煩你把那女……嗯,將師姑娘請進來,我有事問她。」
於蟬微微頷首。她站起身,臨去前卻仿佛想起了什麼,回首一禮。
「二公子,還有一事,妾須得告知於你。」
*
屋內那位於娘子,師杭早聞其名,今日才得見其人。
黃珏曾說過,於娘子曾是孟開平兄長的女人。雖然這話存疑,但師杭料定孟開平眼光奇高,應當看不上尋常人家的姑娘,想來這於娘子一定姿容絕色。可真正見面以後,實話說,她生得不如師杭想像中貌美。唯獨有股子溫婉動人的氣質,教師杭自愧不如。
幼時,師杭也曾被阿娘訓誡過。阿娘說,女兒家應當柔情似水些,否則出嫁後容易吃虧。她不明白具體該如何做,便乾脆學著在外寡言少語,旁人說什麼做什麼她都一笑置之,可阿娘又責她這樣有些拒人於千里之外。
「你的溫柔與耐心只對少數人,而有些姑娘卻能讓見者皆如沐春風,不忍無禮相待。」
師杭覺得,這位於娘子便做到了這一點。
她來時,對屋中的所有人都以禮相待,更對自己這個身份尷尬的女子沒有半分忽視與輕蔑。了解孟開平的傷勢後,她柔柔弱弱地坐在椅上垂淚,緊緊捏著帕子,再叄懇求大夫一定要全力醫治。那情形,連一直死盯著師杭的袁復見了都不忍心,趕忙連聲安慰她。
於是師杭默默地想,這孟開平還真是大難不死,艷福不淺。
「師姑娘。」
思緒紛亂間,師杭一抬頭,正瞧見於蟬從內室步出,望著她微笑道:「二公子請你進去。」
「將軍醒了?」袁復的反應比誰都快,聞言立刻從椅子上站起,追問道:「他怎麼樣,要不要再喚大夫來?」
「不必了,湯藥應當煎好了,師姑娘一會兒服侍二公子喝下便可。」於蟬溫言道。
這話,師杭聽了不大痛快,卻沒法辯駁。當侍妾也好,當罪人也好,總歸這是她自己選擇的,沒什麼好埋怨。
袁復見她抬步欲走,也跟上前幾步,頗不放心道:「師姑娘,還是讓末將一同進去罷。」
毒是不是這女人下的兩說,但通敵這事多少跟她脫不了干係。眼下將軍正臥床,萬一這女人故技重施可怎麼辦?
然而還沒等師杭開口,於蟬先幫她勸說道:「袁副將,二公子只請了師小姐一人。他心中有數,您又何必抗命呢?」
當下,袁復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退了回去。
*
這是個溫柔且良善的姑娘,師杭十分肯定。故而她對於蟬除好奇外,更多了些讚賞。
以至於她見了孟開平,張口便道:「最難消受美人恩。將軍,幸而您醒了,否則欠下的恩情就得由我來還了。」
「老子替你擋刀嘗毒,你居然連句謝都沒有?」孟開平真不知道這女人的心裡裝的什麼,恐怕是一塊塊冷冰冰的石頭:「哼,這下我們之間兩清了,你總該老老實實留下來了罷?」
師杭在他床邊坐了下來,將湯藥遞過去,頷首道:「多謝你,這回是我連累了你。至於你問我的那些話,我想,確實沒有理由拒絕了。」
「當真?」
聞言,孟開平立刻喜形於色,抬臂去抓她的手。可他沒想到自己抬的是受傷的右臂,一下子痛得齜牙咧嘴:「哎喲喲,不行不行,恐怕傷口又裂了……這藥你還是喂我喝罷。」
師杭看了眼他安然無恙的左手,默了片刻,轉而道:「你若不願喝,我這便去喚於娘子來。」
「不許去!」孟開平一把奪過那湯藥,仰頭一飲而盡,旋即惡狠狠地將碗塞回她手裡:「你就是故意不想順我的心!」
「且消停些罷。」師杭將手裡的瓷碗擱在一旁:「你這段時日還是平心靜氣些好,免得氣血兩虧。」
提起中毒一事,孟開平突然癟了嘴,悶聲悶氣道:「我聽於蟬說,是你先想出灌羊血的法子為我解毒……若不是你,恐怕我也早就一命嗚呼了。」
師杭不敢攬功,一五一十道:「不敢當,其實這法子根本解不了毒,只能催吐延緩毒發罷了。這世間一物降一物,毒藥亦是如此,你方才喝下的才是真正的解毒方子——取黃芩、黃連、黃柏、甘草各一兩,用水煎服,一日叄次。」
「難怪苦得要死……」孟開平聞言嘟囔了一句:「不過,你又不當大夫,記這麼清楚做甚?
「與你何干?」哪知師杭面色一變,立時便嗔道:「總歸咱們兩清了,下回我可不會再救你。」
「若不是我護著你,你還能好端端坐在這兒?」孟開平諷她:「那細作與你相處多日,你竟半分不覺,還得勞煩我動手除掉她。筠娘,不識好人心說的便是你罷?」
師杭不願提及沒了的小紅,更不願聽他這樣談論人命:「你怎麼總能將殺人說得如此輕描淡寫?我沒你那麼精明,不會處處揣度人心。她要殺我,歸根結底也是因為你們叛軍滋擾百姓,毀了他們的安穩日子。」
小紅曾同她說起過自己的家鄉,那些原本富庶太平的魚米之鄉,因為各方爭奪變得破敗不堪。這些難道同眼前的男人和男人歸屬的軍隊毫無干係嗎?
「你居然還說我們是叛軍,你到底向著哪邊?」孟開平沒料到她一下子惱了,乾脆也嘴硬道:「行,隨你如何想。反正等老子病好了,定要將這徽州城方圓百里的苗寨都給屠了!他們苗人不仁,也休怪老子不義!」
聞言,師杭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道:「孟開平,你瘋了不成?那些都是平民百姓……」
「老子這一戰折損了上千弟兄,誰不曾是平頭百姓?」孟開平根本不管,戾氣十足道:「斬草必得除根,屠苗也可殺殺苗軍的士氣,教那群殘兵敗將不敢再輕易來犯!」
屋內霎時靜了下來,孟開平放完狠話,半晌未聽人出聲。他偷偷覷了一眼,原以為師杭要同他大吵一架,沒想到她含淚望著他,啜泣道:「孟開平,我只求你這一件事,從今往後少生殺戮罷……」
她陪著他的時日尚短,卻已見了數條性命亡於他手。師杭根本不敢多想,倘若她陪他的時日再長些,到底會親見多少血腥之事。
「你想同我談條件是罷。」孟開平冷冷道:「可你連自己的性命都掌控不了,還妄想為旁人求情?」
孟開平覺得不能再縱容她了。這女人一貫得寸進尺,竟學會了用眼淚博同情,偏他總吃這一套。
做他的女人,小事任性些無所謂,絕不能干涉他的軍務。倘若她只哭一哭,他就由著她胡來,那還配當統帥嗎?
這廂,孟開平打定主意不為所動,卻見師杭抹去淚水,堅定道:「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能令你動心的,你若肯應下……」
說著,少女低下頭,竟然抬手解開了腰間系帶,款款將外衫褪下。
「將軍,您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孟開平眼睜睜看著那件藕荷色褙子垂落在地,整個人都懵住了。夏季衣衫本就輕薄,除了這件,師杭的玉臂裸露在外,素色菡萏紋的叄澗裙腰身盡顯。
「你你你……別……」
孟開平磕磕絆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少女並不在乎他的想法,她重新坐了下來,附身就欲吻他。事出有異必有妖,孟開平一瞬間汗毛乍起,大喊道:「別碰我!」
師杭被他嚇了一跳,還不待多問,外間便響起一陣慌亂沉重的腳步聲,隨後只聽袁復粗聲粗氣道:「孟將軍!將軍您沒事……哎呀!」
他甫一轉進內室,一隻瓷碗便迎面飛來,與此同時還伴有孟開平的怒喝:「滾出去!」
袁復好不容易接住了碗,抬眼只見一女子似乎被裹在錦被裡,當下根本不敢再瞧,生怕長針眼:「啊!是是是,屬下這就走!」
很快,他慌不擇路地一溜煙跑了,臨了卻還記得幫孟開平帶上門。
「……筠娘。」
終於,里里外外都再無人打擾。孟開平低頭瞧著窩在自己懷裡的姑娘,猶疑道:「你該不會以為我中了毒便不能拿你如何了罷?」
「我方才已經說了,將軍。」
少女的嗓音很輕,卻又十分甜膩,仿佛能讓人立時酥倒:「今日,您想拿我如何,我都不會有半分抗拒。」
(三十三)圓房(下)
這驚喜來得太快太突然,砸得孟開平一陣陣發暈,簡直比剛灌下毒藥時還難捱。
「青天白日的……」他思來想去,只憋出這麼一句:「你該不會是被狐狸精附體了罷?」
「罵誰狐狸精?」師杭揚起頭,伸手勾住孟開平的脖頸,貼在他耳邊,吐氣如蘭道:「我雖然有求於你,但你若不肯便罷了,畢竟你還有傷在身。」
什麼不肯?他肯得很啊!
少女長睫輕顫,撓得孟開平心癢。他當即用左臂圈住她,欺身而上,將她壓倒在芙蓉妝花的錦被中:「我可不是坐懷不亂之人,筠娘,這是你自找的。」
說著,他便急不可耐地去解她的裙腰,師杭輕呼一聲,趕忙止住他的手:「等等,你還沒應下……」
「應應應,你說啥是啥。」孟開平敷衍至極道:「往後我殺誰,都由你說了算。」
只要他把嘴閉嚴實了,她又能知道什麼呢?大不了他不在她眼前殺。
師杭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根本沒將她的話當回事,於是心念一轉道:「那你先答應我,將小紅安葬了,莫要傷害她的家人。」
聞言,孟開平手上的動作一頓,心也涼了半分,挑眉道:「筠娘,你心軟總得有個限度。她不光想殺我,還差點兒殺了你,何必如此待她?」
「那你方才答應我的都不作數了麼?」師杭輕聲反問他,委委屈屈道:「我只有這一個心愿……」
罷了,如此嬌弱無依的姑娘,能有什麼壞心思。孟開平思忖著,就算答應她這樁也礙不著他的大事,若能換她今後都心甘情願跟在他身邊,倒也蠻值。
於是,他點點頭,頗為鄭重道:「行,我應了,屠苗一事也可暫且擱下。不過,只此一回。」
聞言,師杭立時盈盈一笑。她沒法再繼續扭捏作態下去了,便柔順地鬆開手,任由他予取予求。實話說,此刻孟開平身上處處不得勁兒,可架不住慾火燒得旺。他倒是想好生靜養,偏這女人要來勾他。
總被她拿捏住算怎麼回事?總得教她知道他的厲害。
沒了外衫阻隔,男人很快便扒開了所有衣裙。他動情地吻她的眉眼,開始揉捏她的嬌乳。身下還只是個初初長成的少女,原本該高聳的地方卻沒太多肉,一痕雪脯,含而不露。猶記當年,他還曾對宋時那些士大夫的品味嗤之以鼻——不愛豐盈大乳,偏愛玲瓏小乳,這不是劍走偏鋒嗎?可見了師杭這處,他只顧得上愛不釋手了。
好看是好看,也不知多揉揉再會不會大些,不然怎麼奶孩子……孟開平越想越遠,旋即沒忍住用力捏了下少女柔軟的乳尖,果然弄得師杭一聲嬌呼。
男人的手比砂石還粗躁,順著胸前向下摸索時,帶起一陣顫慄。師杭不願讓他碰腰側的軟肉,只一個勁兒嗚咽著躲。她有些鬧騰,孟開平跪坐在她身上,額間都是冷汗。這傻丫頭根本不懂得服侍人,勾引完還得他親自上陣,眼下折了只手,自然較往日不太方便。
「再亂動我就把你捆起來。」他故意嚇唬她。
「我、我不動了……」她小聲保證道。
其實師杭怕極了,但她不願表露出來,只能在心裡暗下決心——早晚會有這一遭,與其被迫倒不如主動些,至少不會那麼疼罷?
「筠娘,你在發抖。」孟開平一眼就看出了她在強裝鎮定,於是他撫了撫她的面頰,安慰道:「別怕,幫我將衣衫解了。」
師杭以為這次親密會同前兩次一樣,只她一個被扒得一絲不掛,沒想到男人居然主動讓她幫忙解開衣衫。她猶豫了一下,摸索著,去扯他的衣領。
孟開平輕笑一聲,帶著她的小手去往腰間。師杭怕羞,也不管手裡拽的是什麼,胡亂扯了一通竟也扯了個大半,孟開平沒法褪去上衣,便只坦著衣衫覆住了她。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的,他掰開了她的腿。男人腫脹難耐,在那嬌嫩之處胡亂頂弄了幾下,找准了穴口。他憑著過往情事的經驗,極力挑逗少女,而師杭則眯著眼暈暈乎乎地想,他怎麼這麼沉,這麼壯,力氣也大,恐怕叄四個她連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對手……
「你且忍一忍。」過了一小會兒,孟開平似乎這樣對她說:「長痛不如短痛。」
再然後,一股尖銳的刺痛便貫穿了她。
師杭隱約知道女子初次行房會痛,但她並不清楚究竟因何而痛。所以被男人貫穿的那一刻,她整個人都傻了——原來不是那種被刀刃割傷的痛,而是兩件器物強行相合的痛。她的嫩穴太過細小,孟開平身下那物什又太過粗大,這樣貿貿然進來,簡直讓她難以忍受。
「難挨就叫出來,別咬自己。」孟開平親了親她的面頰,喘息道。
他方才已經弄了她許久,她卻神遊天外毫不動情。若再這樣下去,她沒什麼事,他倒先要撐不住了,便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闖了進來。
此刻,少女的小穴溫溫熱熱地裹著他,不自覺地吮吸著。他只覺得陽具被絞得又緊又爽,挺腰抽動了幾下,又用左手抬高她一條玉腿架在自己腰間。直到這會兒,師杭仿佛才曉得此事是如何做的,不由哀哀出聲道:「別……你輕點……」
男人沒應她,但好在動作確實不大。十幾下後,孟開平依舊只是淺淺地抽送著。除此之外,他開始低下頭在她的胸前肆虐,直到頂端的兩顆紅櫻挺立發硬,都快被他吸出汁水來了。
這、這實在太羞人了!她又不是他的乳娘,他怎麼老揪住這處不放?師杭想要推拒,又怕觸到他的傷,便乾脆由著他弄去了。她只是覺得好脹好痛啊,這樣進進出出、咬來咬去的有什麼意思。她看得出孟開平此刻爽得要命,可她根本沒覺出半分快感……
就在她以為從頭至尾也不過如此的時候,孟開平突然在上頭啞聲問道:「你覺得還成嗎?」
什麼叫成不成呢?師杭不大明白,畢竟她也沒他有經驗,想了想只得悶聲道:「嗯,還成罷……」
哪知男人聽了這話立時跟打了雞血似的,毫無徵兆地發起狠來。師杭被他頂得驚叫了一聲,差點撞上床頭的雕花圍欄,這下,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孟開平,我疼……」少女柔亮的青絲鋪了滿床,她揪著被褥一角,斷斷續續求饒。可孟開平不僅完全置之不理,還用單手掐著她的腰,教她根本逃脫不了。
方才和風細雨是為了教她緩過勁,既然覺得「還成」,那說明還有餘力。男人一心想換個姿勢,便又深深地入了她幾下,哄誘道:「聽話,你背過去,我從後面肏你就不疼了。」
師杭哪裡肯信他的鬼話,心裡一橫,根本動也不動。見狀,孟開平不由腹誹,聰明女人果然在床榻上也不好糊弄。
約莫過了半盞茶,師杭連嗓子都叫啞了,男人才將那物什抽了出來。她長長地鬆了口氣,以為這場折磨終於結束了,然而男人卻依舊壓在她身上。
孟開平額間青筋暴起,握著身下的昂揚飛快擼動,最後泄在了她腿間。
師杭不明白原本該是怎樣,一時望著腿間的黏膩白漿發愣。孟開平稍稍平復了粗喘,拍了拍她的腦袋,含糊其辭道:「你還小,過兩年再說罷。」
師杭聽得雲里霧裡,搞不懂他究竟指的是什麼,不過現下唯有一點對她來說最要緊。
「那我能走了嗎?」
這廂,孟開平剛從她身上翻下來躺倒,一聽這話差點又從床上彈起來:「你說什麼!」
師杭滿臉無辜,傻乎乎地又解釋了一遍:「你不是做完了嗎?這會兒還早,我、我想先回去了……」
孟開平不是個沒開過葷的毛頭小子,但他當真從未見過這種在床事後翻臉不認人的女子。正經男女間完事後哪有立刻拍屁股走人的?不說柔情蜜意、繾綣纏綿,就算躺一起聊聊天也成啊!
「筠娘。」他強壓下火氣,耐著性子,斟酌用詞道:「你是對我有何處不滿嗎?」
師杭見他面色陰沉,不明白自己又哪裡惹到他了,正欲道歉,轉念一想突然就悟了。
原來做完之後是要交流下心得體會的,知恥而後勇,知弱而圖強。她這樣一想便徹底坦然了,立時攏好衣衫,正襟危坐。孟開平見她一幅要給他講學說法的模樣,心中頓感不妙。
果然,少女認真思索了片刻,望著他,直言不諱道:「我覺得這事不太舒服,你弄得我太疼了,我不喜歡。不過好在沒我想像的那麼難熬,一盞茶的功夫也不算太久,如果你喜歡的話,下回我還是可以忍一忍的。」
說罷,她見孟開平一聲不吭,還以為他對這番陳述不太滿意,便補充道:「當然,我也不是說你哪裡不好,畢竟我沒有比較過,所言或許有失偏頗……啊!」
孟開平終於聽不下去了,一把抓過這女人,重新壓倒在榻上。
「一盞茶,不算太久,沒有比較過……呵。」他勉強扯出一抹笑,嗓音卻冷到極致,神情扭曲道:「師杭,你想活活氣死我是罷?」
他原以為自己破了這姑娘的身子,完事後她總該更柔順可人些,沒想到她居然變本加厲地跟他唱反調。
且不說他今日受了傷,若不是她啥也不會,啥也不幹,逼著他一個姿勢做到尾,他至於這麼早交代嗎?她居然還敢瞧不起他,妄想和別的男人試試看?
且看他如何整治她!
完了,她好像真的說錯話了。師杭覺得這樣的孟開平比平日發火罵人時更嚇人,她立刻想再找補兩句,可惜已經太遲了。男人又將她攏好的衣衫扯開,動作粗魯至極,威脅道:「你還想走?今日你就在床上過……」
然而,男人這話還沒說完,霎時便頓住了。很快,他就慌慌張張從她身上爬起,撲在榻邊乾嘔起來。
「這是怎麼了?」
師杭原本緊閉雙眼反覆念佛,見狀連忙也坐了起來,幫他拍背順氣。拍著拍著,她終於發現了不對——因為床榻上居然有一灘血漬。
落紅應當不至於落成這樣罷……
這廂,男人正吐得一塌糊塗、昏天黑地,顯然是方才氣血翻湧間餘毒作祟所致。
早就勸他別逞強,鬧成這樣又成她的不是了。師杭嘆了口氣,只得默默穿好衣裙,頗為無奈道:「孟開平,讓一讓,我去喚大夫來。」
「你左臂的傷口這回是真裂開了。」
(三十四)好處
黃珏進了應天城後,便一路策馬前往大元帥府。
他從沒受過此等折辱。
黃珏恨恨地想,這孟開平許久不回應天拜見平章,果然恃功驕狂起來。從前連莫說是揮鞭相向,他連言辭都不敢與自己爭鋒,如今真是當刮目相看了。
他打定主意要將孟開平種種「放肆」行徑回稟上去,即便不能讓他以死謝罪,看他被押回來挨幾十軍棍也夠解氣的。另外,還有那姓師的丫頭,最好也一併押回來處死。
總之他得不到的東西,孟開平也別想得到。
這廂,李善長正揣著卷宗不緊不慢地從大元帥府步出,一抬眼便望見一黑衣郎君下馬。
「先生,好像是黃公子。」小廝在旁道。
李善長瞧見了是他,可心中難免又奇怪——好端端的蒙著個面做什麼。於是他遠遠便招呼道:「喲,鎮撫大人,急著向平章復命否?」
黃珏原本怒氣沖沖地朝里來,一見李善長,還是停下了腳步,拱手寒暄道:「李先生,正是……」很快,他又頓了頓:「不過這稱呼何來?」
「待郎君你見了平章便知曉了。」李善長笑眯眯地捋著鬍鬚道:「可惜眼下不巧,平章誰也不肯見,郎君還是先行歸家罷。」
黃珏不解,平章一貫將軍務看得極重,怎的今日竟拒見臣下?
事出有異必有其因,李善長示意他避到一旁,方才低聲解釋道:「張士誠降元了。」
只這一句,黃珏立時瞪大了眼睛。他將罩面扯了下來,難以置信道:「此事當真?」
李善長揣了一肚子話還不待說,驟見他臉上的傷痕,當即驚呼了一聲湊上前去:「「哎呀!這這這!郎君,此行遇到賊人了不成?瞧著也不似尋常刀劍所致……」
「無事,小傷而已。」黃珏此刻再沒心思告狀了。他一邊用手肘遮著傷處,一邊追問道:「那趙將軍呢?崑山州的戰況如何了?」
聞言,李善長嘆一口氣:「正要說這樁要緊事,趙將軍為流矢所傷,昨日剛回應天,大夫說要好生靜養……哎!」
「李先生,多謝告知!」黃珏根本等不及了,他果斷重新翻身上馬,急切道:「我這就回府,明日再來向平章復命!駕!」
*
黃珏衝進趙府的時候,黃嬈險些沒認出他。
「玉兒!」黃嬈快步上前,細看他的傷:「這是怎麼了?」
黃珏躲開她的手,不耐道:「阿姐,姐夫呢?聽說他受了傷,可有大礙?」
聞言,黃嬈捏著帕子,嗔了他一眼:「你到底和誰親?回來也不問我的好。他那點傷算什麼,皮糙肉厚的,總歸死不了。」
「阿姐,你日日都在府里,能有什麼不好。」然而黃珏依舊不放心,急匆匆向里走:「以當前局勢,不出叄月便要攻打池州。張部有變,今後的仗更難打,姐夫可千萬不能落下病根。」
他說得沒頭沒尾,黃嬈聽也聽不明白,乾脆攔下他道:「你們男人的事少帶回家說,只一條,往後你給我在應天好生呆著,別整日跟著你姐夫喊打喊殺的。我就不信了,少幾個人便打不得仗了?軍中又不缺你一個,有至春在,你也絕不會少了功名……」
「這是什麼話!」黃珏於門前駐足,皺著眉頭沉聲道:「阿姐,若人人都如你一般想,義軍還有何可望?你怕我在戰場上喪命,難道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嗎?姐夫在戰場上以一當百,奮勇殺敵,正是為了少犧牲些袍澤弟兄。我視姐夫如兄長,亦如友人,咱們的志向都是在軍中效力。至於什麼功名利祿,那也是天下太平後才該去求的。」
「玉兒,你說我目光短淺也罷,自私自利也罷,可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弟弟。」黃嬈不願退讓,憂慮重重道:「古往今來習武從軍,有幾個多壽多福的?至春從和州打到此地,叄五年光景,天下反倒更亂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你們若一直涉險搏命,身手再好也難免意外。」
「你聽我的話,老實些過日子罷。等再過兩年,阿姐便給你說門親事,如此,黃家也不至於絕嗣。」
前幾句還算尋常,唯獨這後一句可疑,黃珏沒立刻反駁,好半晌,他才問道:「你突然提這些,是有人挑唆什麼?」
「怎麼算挑唆呢……」黃嬈面色一變,頗不自然道:「只是有緣遇上了舊人,玉兒,你也識得的,就是從前那位李寨主,在和州時他還教你習過拳法呢。」
「所以?」黃珏挑眉道:「沒飯吃還是混不下去了?他來投奔姐夫?」
「你這是什麼態度,好歹人家李寨主也是你的長輩。」黃嬈訓了他一句,板著臉正經道:「他家六娘明年便及笄了,你與她年歲相合,又有這麼一層情分在,我瞧著很是不錯。」
八桿子打不著的情分,他根本就沒興趣。黃珏當即回絕道:「不行,我不記得了,什麼寨主?我早想不起了。」
「你小子別給我裝傻充愣。」黃嬈憤憤道:「這事沒你說話的份,我只是知會你一聲。人家小娘子容貌端莊、知書達理,不定能看上你呢!你瞅瞅你這臉糟蹋的,狗見了都嫌!本打算過幾日領你前去拜訪,現下看來可不成了。」
原來這傷受得也並非全無好處,黃珏的思緒漸漸飄遠——提起容貌端莊、知書達理,他不由得想起了某個不該想的人。
論年歲,她與他同齡,豈非更相合?論脾性,他最厭那等唯唯諾諾的弱質女子,獨她還算得上有些骨氣。
再者,他早決心娶一位出身高貴的世家女,那狗屁寨主之女說白了就是土匪之女,連賤籍都不如。就算白塞給他作妾,他也不要。
想到這,黃珏不免再可惜一番。可惜她已經是孟開平的女人了,可惜她尋錯了依靠。
但這也無妨,畢竟普天下難道還尋不出幾個勝過她的嗎?難道世家大族唯有她們師姓與杭姓嗎?
於是,黃珏打定主意,傲然道:「阿姐,不論你如何挑,總歸我一定要娶個清貴至極的。旁的皆不重要,出身必得顯赫。有朝一日,咱們黃家與常家威名遠揚之時,絕不能讓外家拖累,更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同樣是草莽人物,憑什麼孟開平就能撈得好處?
他定要撈個比他更大的好處。
(三十五)十年
黃珏好不容易將黃嬈哄回去,推門便望見自家姐夫正好整以暇地靠在圈椅上。
「來了。」趙至春招呼了一聲,似乎等他已久:「你阿姐嘮叨,別放在心上。」
黃珏知曉他聽見了那些話,便搖搖頭道:「她盼著我好,我明白。可是姐夫,人活著不就為了爭一口氣嗎?」說著,他摸了摸面上的傷,冷洌道:「這口氣,總歸我是咽不下去的。」
趙至春早看出他與孟開平有隙,可後者一向沒什麼鋒芒,何至如此:「他對你出手,可是被你握住了把柄?」
聞言,黃珏當即冷哼道:「平章擬定的軍令,於他不過是廢紙一張!他身為一翼元帥,自當以身作則,誰知竟強奪徽州城總管之女,瞞而不報,依例當斬!」
他在趙至春身旁落座,繼續道:「姐夫,此事為我所知,孟開平卻毫無懼意,可見他是拿準了平章偏心厚待他。我受辱無妨,可若軍中有此先例,上行下效,恐難以服眾啊。」
黃珏這話雖冠冕堂皇,可所言在理。趙至春一貫主張用嚴刑峻法肅清軍紀,將軍犯法應與士卒同罪,孟開平也根本沒理由例外。
他以為自家姐夫會幫襯他,可趙至春思索片刻,只緩緩道:「玉兒,此事你莫要摻和進來。這些時日你且在家中好生將養,等傷好了便去軍中任職。」
「憑什麼?」黃珏立刻起身,費解質問道:「難道連姐夫你也怕他不成?」
「倘若崑山州未曾失手,便是你與他鬧到平章面前也算不得大事。」趙至春指了指自個兒肩頭的傷,沉聲道:「可惜,咱們這仗打得難看,孟開平在徽州地界卻如履平地,連戰連勝。一個女人罷了,這會兒報上去,平章絕不會降罪於他,反倒會施恩將那女人賞給他。」
黃珏咬牙道:「崑山州不僅有張士誠的隊伍,還有方國珍的元軍,咱們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平章又豈能……」
「敗了便是敗了,否則我這點小傷何至於被送回應天。」趙至春嘆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但義軍處境艱險,只可勢如破竹,不可一潰千里。」
「玉兒,你與孟開平暗中較勁是好事。我讓你任管軍鎮撫一職就是想讓你如他一般穩紮穩打,日後好於軍中嶄露頭角,帶兵征戰。可你不能與他在明面上爭搶。他大你六歲,如今正是平章手下最年輕有為的將領,不出意外的話,十年之內他會步步高升,絕不是你能得壓過的。」
生得早也罷,晚也罷,都不如孟開平趕得巧。他從十六歲起便擁兵自重,又於齊元興處境最低微時率兵來投,這樣的情義是不可辜負的。按理,他與黃珏等人應是同輩,可在軍中,他卻被視為諸位元帥的同輩。
黃珏無話可說了,他甚至有些絕望地想,難道這輩子都要沒法勝過孟開平了嗎?他不屑與齊聞道和馮勝等人相較,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自少時起,他的驕傲便逼迫著他不斷前進、不斷追逐,而孟開平就是那片籠在他頭上的陰影。如果不能衝破陰影,人生可謂晦暗至極。
然而,趙至春望著黃珏頹喪的神情,又繼續道:「這世上還有句話,叫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玉兒,你的堅韌和才能都遠勝他們,待你成人,咱家便是一門兩帥,無甚可懼!再者,平章曾親口許諾過讓大公子與蓁兒結親……」
趙至春目光迥然,豪氣頓生道:「有齊家一日,就有趙家一日。他們所謀有限,到時必有貴賤之分。」
黃珏隱約明白他是在說將來之大業,可這些還太遠太難測。面上的疤痕依舊隱隱作痛,黃珏意難平道:「姐夫,就這麼輕易饒過也太便宜他了!下回孟開平豈非更肆無忌憚?」
聞言,趙至春悠悠道:「放心便是。你與我不好開口,自然有人能替你開口。」
(三十六)日子
自那日後,孟開平的傷斷斷續續將養了月余方才痊癒。
原先連大夫都說,鉤吻之毒雖然陰損,但因救治及時並無大礙;至於他臂上的刀口,按時換藥,半月功夫足矣。偏生孟開平總閒不住,躺了幾天便嚷嚷著要下地,沒一刻消停。
師杭本就懶得管他,他要下地,她乾脆讓他帶著鋪蓋捲兒回府衙去睡。 孟開平聽了也沒有二話,立刻吩咐袁復找幾個人來收拾東西。
「將軍,您還是別輕易挪動了。」袁復愁眉苦臉勸道:「要不再湊活幾日?您瞧,這處又敞亮又雅致,可比府衙好多了……」
「好個屁!」孟開平一個勁兒朝他使眼色,嘴硬道:「女人住的屋子陰氣太重,昨兒夜裡我都被鬼壓住了,還是我原先睡的那處風水最佳,趕緊,趕緊搬走!」
不對啊,這屋子明明向南朝陽,採光好極了,哪來的陰氣。袁復頭都快撓破了,絞盡腦汁也沒猜透他的心思,只得直言道:「您原先睡的那張小榻被齊小將軍給占了,他說住議事廳方便,您不住了,空著也是空著……」
聞言,孟開平簡直牙根痒痒:「誰說我不住了!」
袁復看了眼他,又偷偷覷了眼屏風後的人影,壓低聲音道:「將軍,可是這小娘子伺候不周?
他自以為對這二人間的事了如指掌,又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指點道:「您這一走,想再搬回來可就不容易了。瞧著她年歲小,人也嬌貴,您好歹是個大老爺們兒,多擔待些唄,日子久了就好了。再者,住這兒也多個人使喚不是?」
孟開平張口就想駁他,可轉念一想,對啊,他要是走了,她不就清靜了嗎?
她可不能清靜啊!原先讓她閒在閨閣,結果惹出這麼多亂子,事到臨頭還得他來收場。就她那幾招花拳繡腿,莫說是會武的男子,和尋常姑娘家打起來勝算恐怕連五五開都沒有,這回他必須看住她。
「……咳,行罷,那本將軍就勉為其難再湊活幾日。」孟開平裝模作樣退了一步,旋即招了招手,示意袁復再湊近些:「對了,你去幫我尋個物件來。」
他倆嘀嘀咕咕好半晌,也不知又在謀劃些什麼見不得的賊事。師杭聽見腳步聲遠去,方才從屏風後緩緩步出。
她見屋內的陳設一樣未動,不禁蹙眉道:「怎的又不走了?」
孟開平把兩個枕頭堆在一起,往後一靠,嘻笑道:「你這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保不齊哪日就反悔了,爺得時時盯著你。」
同他在一處吃住,師杭一萬個不情願。這會兒見男人將自己往日用的繡枕當墊背,她便立刻沉下臉色,拉他起來。
可惜,即便她用盡全力,孟開平依舊跟塊大石墩子似的紋絲不動。師杭見狀,只好轉而去拽他背後的物件。
「將軍,讓我去隔壁院子住罷,免得叨擾你。」師杭奪過繡枕抱在懷裡,立於床前,悶聲道:「你若實在不放心,我去外間睡也成,那兒還有張小榻。」
「這麼大一張床,睡不下你還是怎麼的?」孟開平不明白自己哪兒礙著她了,前幾日不是睡得挺好麼,想來想去也只能想到男女那點兒事上:「哎,你都是我的人了,害什麼羞啊。雖說那日出了點岔子,但我保證下回一定……」
「不是!」師杭嗔了他一眼,趕緊打斷話頭,巴不得他再不提那日:「我沒害羞!」
「那你幹嘛跟我分床睡?」孟開平不解道:「我老家可沒這樣的規矩,除非誰家男人快死了,哪有夫婦倆睡兩個屋的?」
他原先想,即便搬去府衙,晚上得空他也是一定要來這兒歇息的。結果這女人居然根本不稀罕,只想離他越遠越好。
「筠娘,你該不會以為這事是『一勞永逸』罷?」孟開平意味深長,挑眉道:「眼下我身邊就你一個女人,你好歹得像個出嫁了的婦人,有點過日子的模樣。」
什麼叫「過日子的模樣」,難道還要她伺候他吃喝拉撒嗎?師杭忍無可忍回道:「我沒學過這些,爹娘更從未教過我如何給人做小。將軍,您想來,我攔不得您,但除了那事,咱們各過各的不成嗎?我跟您實在脾性不合,過不到一處。」
她指著他身上搭著的芙蓉妝花錦被,不忿道:「鼾聲如雷,寢姿不端也就罷了,可你聞聞這被褥……」
孟開平順手撈過,低頭嗅了嗅,一臉懵然:「咋,不挺香的嗎?」
師杭卻湊上前,拎著被角丟到一邊,滿臉嫌棄:「分明全是汗味!」
聞言,孟開平立時被氣了個仰倒。
「你居然嫌我臭?」孟開平幾乎要跳起來反駁:「慣得你!哪來這麼多怪毛病?男人身上有點味兒怎麼了?」
然而師杭又往後退了幾步,堅定道:「一會兒我就把這些都換洗了,勞你以後千萬別再碰了。」
「我看你就是矯情日子過太久了!」孟開平掛不住面子,依舊不服輸道:「軍營里上哪瞎講究?你以為這還是你家啊?」
師杭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怔怔望著他,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孟開平打嘴仗,從不顧及是否傷人,更不會體諒女兒家的細膩心思。見師杭神色不對,他方才琢磨出自己這話的不妥之處來,想補救卻遲了。
少女側過身,掩面低聲道:「我知道,這裡不是師府,是你的元帥府。我從前確實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但我會改的。」
「哎,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孟開平慌裡慌張去拉她裙角:「都是我的錯,都怪我說話不過腦子!筠娘,你轉過來,別哭啊……」
師杭揉了揉眼睛,勉強笑道:「我沒哭,我是說真的。除了柴媼,這院子裡也不必再添人伺候了。」
這幾日朝夕相處,她與他之間鬧了太多不快,但她已經學會主動服軟了。然而她越是乖順,孟開平就越不安。
男人牽著她的手,默了好半晌才道:「你別這樣,當真是我說錯話了。」
師杭搖搖頭:」不,你沒說錯,我已經沒有家了。」
孟開平心裡堵得慌。他想說,雖然你爹娘不在了,但你還有我啊。我是你夫君,只要有我在,這裡就是你的家。
可他又覺得這話還是不說為妙。
(三十七)世道
這日晚間,師杭原想挪去小榻就寢,卻被男人攔住了。
「我吩咐蔣祿另取了條被褥來。」
孟開平將床鋪好,指著那一左一右隔開的兩個枕頭道:「你睡你的,往後我不會亂碰了。大夫說刀口這兩日還沾不得水,但我已經擦過身了,等再好些,我便日日洗漱完了再睡。」
師杭停下腳步,怔住。
接著,孟開平又垂下眼,歉然道:「筠娘,白日裡我說的那些話絕非真心,更無意傷你。你信我,那樣的混帳話,我今後絕不再說。」
……原來這男人也會真心悔過?她還以為他永遠不會錯,哄她的話也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師杭望著他沉靜的眉目,幾乎難以置信,默然良久才道:「何必如此。」
聞言,孟開平也有點驚訝,當即反問道:「你不惱我?」
但師杭面不改色道:「將軍,你沒必要縱著我。你這樣,於我而言沒有半分好處,只會讓我沉溺在從前的富貴鄉里。」
孟開平根本沒料到她會如此回答。這女人生得太美,宜喜宜嗔,一顰一笑都能牽動他的目光。孟開平以為自己會喜愛她所有模樣,可現下他才發現,原來他討厭她平靜時的模樣。
這種平靜不是心緒的平和,而是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他如何說、如何做,吵鬧歸吵鬧,即便他不肯向她低頭認錯,她也不會怎樣。因為她將自己的處境看得太透徹了,也太無情了。
一瞬間,孟開平的心像被浸在寒冬臘月的冷水裡。任是無情也動人,即便看出她對自己沒有分毫情意,他也不願放手。事情已經漸漸偏離了他的預期,再這樣下去,恐怕遲早有一天他會背棄自己的誓言……
「將軍?」
一聲輕喚驚醒了他。孟開平暫且放下思緒,抬頭,卻見師杭不解地望著他。少女的眼睫纖長,像黑色的羽,飄乎乎落在他的心口上。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孟開平暗暗下定決心。他要在那種難堪局面發生前安排好一切,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
他要為自己覓一門親事。
然而,師杭對他方才的所思所想毫無知覺。她不再將東西挪去小榻,將燭火熄了後便欲上床休憩。
難得,孟開平也老老實實躺了下來,闔眸似睡。往常他總要嬉皮笑臉動手動腳一番才算罷了,今日卻睡得極規矩,甚至可以說有些拘謹。師杭心中納罕,但也沒有多問。
總歸他倆是註定同床異夢了,那他究竟做的什麼夢,又與她何干?
這一晚丑時,師杭半夢半醒間隱約聽見有人叩門。那聲音極小,她又太困,一開始只當是錯覺罷了。直到後來聲音漸大,還沒待她起身,男人便披了件外衫翻身下床。
「……什麼事?」
「……回將軍,是揚州傳來的戰報。」
一片暗色中,師杭豎耳靜聽,可惜只聽到這兩句。男人不知是防著她還是怎的,開門去了院中議事。因為傷重未愈,她還聽見他微微咳了幾聲,不過很快便被他壓下去了。
孟開平回屋時,約莫已經過去了一盞茶。夜深露重,他渾身都沾滿了寒意,師杭挨到他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出什麼事了嗎?」她輕聲問道。
孟開平儘量放緩動作,沒想到還是將她吵醒了,便斂目開口道:「放心罷,離咱們遠著呢。」
「揚州……怎麼了?」師杭追問道。
聞言,孟開平掀被的動作頓了一頓。他似乎不太想告知她,但終究架不住她的好奇心:「我若說了,你不害怕?」
「不怕。」師杭半撐起身,借朦朧月色側望著他的面龐。
男人的鼻樑很高,輪廓堅毅,在月色下莫名顯出幾分雋永氣質。他突然伸手攬過她,長嘆一聲道:「青軍首領張明鑑被擒,揚州攻下來了。」
師杭更不明白了,他們叛軍又奪一城,難道不是應該像攻破徽州時一般大加慶賀嗎?見孟開平長久不言,她思索片刻道:「張明鑑何人?揚州城守將竟不是鎮南王孛羅普化?」
孟開平搖了搖頭,簡略同她解釋道:「張明鑑麾下青軍以青布為號,百姓又稱『一片瓦』,黨眾暴悍,專事剽竊,聚眾淮西。去歲,孛羅普化曾以元帥之位招撫,張明鑑反倒直接率兵攻占了揚州。孛羅普化逃至淮安,已為趙均用所殺。」
趙均用何人,師杭亦不知,不過她還是大致捋清了來龍去脈:「所以,現下你們又將張明鑑趕出了揚州城?」
「不止是趕出,他已被押往應天。」孟開平點了點頭,不過濃眉依舊緊皺。
見他愁眉不展,師杭沒由來也有些擔憂。局勢太亂,例如這揚州城,前日姓元,昨日姓張,今日姓齊,明日還不知姓甚名誰呢。即便他們此刻牢牢占據了上風,未必能保得長久安穩無慮。
「聽聞你們那位平章大人用兵如神,麾下將領個個驍勇。」師杭靠在他懷裡,忍不住勸慰他:「更何況,揚州距此並不算太遠。」
師杭從未見過孟開平這般鬱郁情態——男人怔怔望向頭頂的幔帳,眸光暗淡,似有千言萬語抑於心底。論理,這些話她不該說,可她早就是他們營里的人了,再講究也無益。
「筠娘。」他這樣沉聲喚她:「其實很多時候,我也會覺得無能為力。」
他曾對她說過,這亂世很糟,但應當不會更遭了。沒想到現實總會給他狠狠一記當頭棒喝。
師杭惶惶然覺得不妙,正欲起身點燈,卻被孟開平止住了。她偏過頭,任他拉著自己的手腕,輕聲地、一字一句道:「繆將軍受降張部後進城,發現整座揚州城只剩下十八戶人家了。」
周遭昏暗死寂,明明還未到冬日,師杭只覺得後頸一陣陰寒,似有冷風拂過。
「……人呢?」她已經開始打顫了:「都逃出城了嗎?」
孟開平瞧出了她在害怕,更不願讓她知道這些殘暴血腥之事,乾脆打斷道:「罷了,快睡,總歸不是你該操心的事。」
「我要聽!」師杭卻不肯就此罷休:「孟開平,你說過不許我獨坐高樓,要讓我見識這世道之艱的。」
男人對上她澄澈的杏眸,好半晌,終於肅著眉目澀然道:「青軍雖劫掠百姓之財,但不過叄月便耗盡了糧草,食不果腹。張明鑑以城為據,屠居民為食……」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軍嗜食人,以小兒為上,婦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揚州僅餘十八戶,然張部仍眾數萬,戰馬二千餘匹……」
男人緊緊握著她的手,力道之大,仿佛這世上只剩下他們兩個清醒之人。
「筠娘,以人為糧,這便是當今的世道。」
(三十八)軍令
師杭坐在床上,任由孟開平攥著她的手,長久未再言語。
她的手溫涼似玉,孟開平不安的心緒被撫平,漸漸從沉鬱中掙脫出來。他想,五六年來輾轉征戰,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計其數,其中自然未必都是窮凶極惡之人。在天下百姓眼中,他們都是屠夫、劊子手,叛軍之間還分什麼叄六九等呢?
若有朝一日受困於城,彈盡糧絕,他也不能保證紅巾軍不會做出類似的行徑。眼下作此情態,難免有些假慈悲了。
於是他輕嘆一聲道:「還說不怕,瞧你臉色白的,待會兒又該睡不著了。」
才學出眾又如何?終究還是個沒真刀真槍廝殺過的女人罷了。孟開平囑託她:「往後你無需過問這些,萬事還有我頂著呢。」
他以為這姑娘會嬌嬌弱弱地垂淚謝他,然而師杭卻對上他的眸子,十分冷靜道:「將軍,你方才是為枉死的百姓難過嗎?」
聽得此話,男人不由愣了一瞬。
初初聞訊,孟開平確實心堵。可要說多難過,其實也算不上,他滿腦子都是對揚州之戰的估量。這場仗打得太遲太遲了。雖說即便平章不出兵,以青軍之禽獸行徑早晚會自取滅亡,可他還覺察出了己方在調兵遣將時的力不從心。
按他的脾氣,為何不能搶在張明鑑之前拿下揚州?那孛羅普化分明就是個廢物草包,無勇亦無謀,但凡義軍聲勢更壯些,早就同狗屁元軍硬碰硬了。可現下張士誠降元,又背靠元廷狐假虎威招兵買馬,實在大大折損了義軍的聲勢。
離天亮還早,兩人都毫無睡意,孟開平難得推心置腹道:「不瞞你說,咱們在江淮一片打得艱難。每一仗都似走在刀尖上,只能一邊打,一邊同元廷周旋。叄面環敵,想要力壓張部、徐部不知得何年何月。」
師杭明白,他所說的「周旋」恐怕有些不大豪義。畢竟齊元興的實力在南邊叛軍裡頭只能算作尋常,若鋒芒太露,難免會被人盯上。
然而,她心中如此想,脫口只道:「將軍率麾下十萬便能橫掃徽州地界,若再添數萬之眾,江淮一片又有何可懼?」
孟開平頗為好笑地瞧了她一眼,既覺得她在諷他,又隱約覺得她想挑撥離間:「筠娘,你不要覺得如今我手下有些兵將便能為所欲為了。我在軍中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調兵遣將之事還輪不到我置喙。平章指哪,我便打哪,旁的一概無需理會。」
聞言,師杭也笑了:「阿彌陀佛,我可不敢挑你們那位平章大人的錯。我只是發覺,原來你們還是和青軍不一樣的。當日破城,你的人想要欺辱我,卻被齊小將軍訓斥了一番。現下想來,軍令如山,雖有人知法犯法,但聊勝於無。」
此事孟開平並非全然不知,可他也沒有辦法。義軍弟兄們大多出身貧寒,從了軍,就是把命賒在閻王爺案上,保不齊哪日就被一筆勾銷了。每勝一仗,那就是又一次死裡逃生,再冷靜無欲的人經年累月浸在裡頭都會被逼瘋。殺紅了眼衝進城後,除了劫財劫色,他們根本不曉得還能做些什麼。
暴戾,空虛,絕望。有時候,這些情緒連他自己都難以遏制。
「若你是這軍中統帥,該如何處置?」孟開平把難題拋給她,像是隨口一問:「我也困擾許久了,畢竟都是些皮糙肉厚的刺頭,二十軍棍收效甚微。」
「軍中不乏幕僚人才。」師杭攏了攏長發,垂睫道:「婦人之見,將軍也要聽?」
孟開平挑眉,帶了些曖昧意味,慢悠悠道:「床榻上的話,自然不做數。便是你此刻說想要當女皇帝,我也樂得應你。」
說著,他的手捏了捏師杭的小臉,眸如點漆,嗓音低沉道:「臣麾下這十萬人,皆為女皇陛下驅使。」
什麼哄人的鬼話。師杭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冷冷道:「若我是這軍中統帥,但有淫人妻女者,定斬不饒。」
孟開平收斂了笑意,心底微涼:「這便是你的『婦人之見』?好狠的心。」他輕哼一聲,繼續道:「軍中都是老子的手足,玩幾個女人就要他們的命?簡直是無情無義,荒謬至極。」
他們不把敗者當人,女人更是連牲畜都不如。師杭暗暗發恨,面上卻仍溫聲細語道:「將軍信否,此時不斬,日後他們也難保性命。得民心者得天下,倘或義軍至處秋毫無犯,四方百姓必定歸順。」
「為何難保性命?」
孟開平實在不解這一句,正欲追問,卻聽屋外叩門聲又響。可是這一回,同叩門聲一併響起的,還有一道焦急的女聲。
「將軍,求您過去看看,娘子她病了。」
(三十九)拜謁
這滿府里,能在孟開平面前被稱作娘子的,也就東院的那位於娘子一人了。
聽見婢女的呼喊聲,師杭與孟開平對視了一眼,又都默了片刻。這一晚來來去去的,孟開平許是有些憂心,眉宇間夾著幾分焦躁之色;至於師杭麼,她本就沒想阻他,只是猶豫該如何措辭勸他快走才好。
一邊是新歡,一邊是舊愛,萬一他非要賴在她這裡不走,於娘子難免不快。人貴有自知之明,她可不願做那等討人嫌的女子。
然而,師杭自詡聰明,卻還是高估了自己在孟開平心中的位置——尚不待她開口,男人便又穿衣下床一陣風似地走了,臂上的傷沒耽誤他半刻。
「我去瞧瞧,你睡罷,不必等我。」
他這話說得理所應當,連場面都懶得過。換作旁的男人,至少也該尋個冠冕堂皇些的藉口,再哄著她空等他一夜。可孟開平不會如此,他既沒打算再回來,便也覺不必多哄她什麼虛話。
師杭望著男人穿戴整齊離去的背影,頭一回疑起了自己的判斷。孟開平說他貪戀她的好顏色,可以她的容貌,竟也不過是得手便被厭棄了。師杭自嘲般笑了笑,枉她先前還篤定黃珏是故意潑髒水,原來孟開平當真心系兄嫂。他待於蟬,總歸還是不一樣的。
即便如今孟開平日日宿在師杭這裡,旁人照舊喚她「師姑娘」,只將她看作是個出賣色相苟且偷生的俘虜罷了。孟開平根本不會給她任何名分,倘若她有了孩子,那孩子今後連妾生子都算不上。
記得那日圓房後,多虧柴媼將男女之事細細說與她聽,否則她險些就被男人糊弄過去了。當時他哄她說,弄在外頭便不妨事,可柴媼卻斷言此法無用。
「……姑娘千萬記著,若不願有孕,最穩妥的法子必得服藥。此法雖然傷身,但總歸還有條退路。」
柴媼對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極力壓低了聲音,神色也有些緊張。師杭見狀不由感慨,恐怕所有人都以為她已將孟開平視作依仗百般討好,只能老老實實跟著他直至被棄,唯有柴媼,她是明白自己的心愿的。
她要活著,還要與親人團聚。
她的志向從不在屍橫遍野的戰場,終有一日,她要遠離這世俗紛爭。
女子十月懷胎受累搏命,對親生骨血的感情可比男子重得多。倘若她此時有孕,日後離開孟開平便多了層牽絆,這牽絆會困住她一輩子的。再者,孟開平根本不愛她,他們兩個之間畸形的關係也許會摧毀一個孩子的人生。
*
軍中不養閒人,即便孟開平是主帥也不能例外。幸而他皮實得令人咋舌,傷好後便又立刻活蹦亂跳起來,白日裡總不見人影。
秋風一掃,枯葉簌簌而下,很快便到了十月。
這一日午後,院中難得晴朗,師杭便捧著書窩在躺椅上有一搭沒一搭翻看著。正看得入迷,卻聽柴媼遠遠喚道:「姑娘,於娘子來了。」
聞言,師杭手中一抖,險些把書摔在地上。她慌慌張張坐起,急著要將書藏好,結果她方才起身便聽見女子柔聲道:「師姑娘,許久不見了。」
按以往,沒有事先通傳任誰也不能隨意進出她的院落,可如今形勢逼人強,哪裡還輪得到她瞎講究。師杭只得頗為尷尬地攏了攏鬢髮,還禮道:「娘子身子可大好了?」
「還是老樣子。」於蟬搖搖頭,嘆息道:「一月來不知灌了多少苦藥,於性命無礙罷了。這兩日稍好些,便想來給姑娘您問個安。」
師杭請她落座,又替她斟茶,客氣道:「娘子言重了。我在這裡數月,竟還未曾去拜謁過娘子,是我禮數有缺。」
於蟬靜望著壺中傾倒出的碧綠茶水,驀地淡笑道:「那夜擾了二公子與姑娘,實非妾之本意。姑娘您寬和體諒,不加理論,可二公子卻是個彆扭性子,未必肯同您解釋清楚。」
師杭停下手中的動作,只見於蟬微微垂首,輕聲道:「二公子於妾為兄嫂之禮,更有救命之恩,從未逾矩半分。」
師杭十分訝然,她萬萬沒想到於蟬會如此坦誠地直言此事。其中內情,於蟬似乎不便多說,但她仍懇切道:「二公子絕非兇惡之人,姑娘與他相處至今,定然能看得出。當日他為您捨命,連妾瞧著都覺得驚心,姑娘難道就沒有半分動容嗎?」
「這些話,是他托你同我說的?」師杭摸不透她的來意,語氣不由冷了幾分:「你放心,我既已跟了他,便不會再生旁的心思加害他。」
於蟬嘆了口氣:「妾曉得,若非徽州城一役,恐怕妾此生都無幸與您同席飲茶。可事已至此,姑娘又何必自苦?您日日足不出戶,二公子他……罷,罷,是妾多言了。」
她抿了口茶水,沉默下來。見狀,師杭心中愈發不安,總覺得外頭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獨她一個被蒙在鼓裡。
「娘子。」於是,師杭斟酌再叄,主動開口道:「將軍可是遇上了麻煩?」
(四十)不肖
這一日,孟開平回時較往日晚了許多。
師杭沐浴罷了,正坐在妝檯前梳發。小軒窗,正梳妝,端的是一副玉慘花愁。而男人進門後,先是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又負手踱步到了內室,半晌,卻無人理會他。
「外頭風大,今夜許是要落雨。」照舊是孟開平先耐不住性子,自顧自開場道:「你那桌子椅子怎的還擱在院裡?」
他曉得她愛書,又怕她困在此處憋悶,先前便特意著人幫忙尋了不少書來。哪知這女人一得了書更似得了無上至寶,每日茶不思飯不想,手不釋卷,日夜苦讀,天下第一的才子怕也沒她用功。例如那上好的檀木桌椅不擺在屋裡,非要在外頭擺出些風花雪月的模樣,真真教孟開平百思不得其解。
「……饒是你一肚子墨水,也無官給你做。」男人費解罷了,只能酸溜溜道:「人家小娘子都愛個繡花描畫的,你就不能學學?」
「……世上亦多有男子愛吟詩作賦、丹青水墨的,將軍又怎的不去學?」師杭並不慣著他:「那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不愛書的?為做官迷了心志的,大有人在。」
「……再者,女子無官可做,又並非女子之過。若能准許女子同男子一般進學科舉,於廟堂間施展才華,女子未必遜於男子許多。」
這些話,孟開平這會兒回想起來還覺得語塞。總是這樣,很多事情都是這樣。他覺得理所當然的、千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在這小娘子嘴裡全成了男人專為奴役妻女設出的陰謀詭計。她還常說,若他們的那位平章大人當真公允,就該廣開言路,有朝一日讓女子也可邁出家門,志在四方。
孟開平暗暗想,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她倒是好算盤,慫恿他去提計策。若平章知曉,定要先賞他兩耳光清醒清醒。
而這廂,師杭側身垂首,黑髮如瀑,手中的木梳已經梳至一側發尾。
「方才風起,還未顧得上。」她隨意答了他的問,山雨欲來風滿樓,她卻對此不甚在意。
少女嗓音輕軟,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偏就被她說出了幾分繾綣柔情來。孟開平白日裡被那群漢子吵得頭疼,一聽她開口,頓時連氣都順了不少。
男人懶得動,便乾脆半倚著博古架,使喚起旁人來:「那婆子呢?怎的近來時常不見人影,且教她去……」
「啪嗒」一聲,師杭將木梳擱在了案上。
「將軍。」她語氣如常道:「你有這會子同我說話的功夫,早將東西收進來了。」
孟開平今日心情大好,原本還嬉皮笑臉的,一聽這話頓覺不妙:「誰又招惹你了?」說著,他快走到她身後,俯身去瞧她的臉色:「你這小姐脾氣可愈發大了,我才剛回,叄兩句話便招你厭了?」
他們相處這數月來,面上是師杭伏低做小,實則卻是孟開平吃虧咽氣更多。他向來是個不拘小節的,偶爾氣悶也總勸自己遷就她年歲輕,久而久之倒遷就出習慣了。
師杭一轉頭,眼前便是男人那張熟悉的、黝黑髮亮的面龐。初初見時,她嫌他貌丑粗鄙,如今看著竟順眼不少——此刻,他小心翼翼靠近她的肩頸處,濃眉微蹙,一雙黑眸正關切地緊盯著她。
男人的瞳仁偏大且漆黑如墨,眼睫濃密,眼尾向下,投出一道纖長的、幽暗深邃的陰影。他閒暇時,常用這種看似很溫柔和善的眼神望著她,同她天南海北地東拉西扯。恍惚間,師杭甚至會覺得他與那些整日在田地里勞作的年輕漢子無甚區別,淳樸老實又好說話。
可與之相對的,他嚴肅起來又十分唬人,眼神銳利到不由旁人躲閃分毫。就連袁復這樣五大叄粗的硬漢子辦砸了事,也會被他訓斥得耷拉著腦袋,一副欲哭無淚的委屈模樣。
師杭不會相面,但她卻聽聞過,這種眼型在相面術中叫做「伏犀目」。面帶伏犀必顯貴,而有這樣一雙眼睛的男人,仿佛一頭伏在草地上的犀牛,時常慵懶且耐心地凝視著你。他們看似無害,卻又富有攻擊性,會對人產生一種撲朔迷離的、致命的吸引力。
於是她想,如此一番從軍男子獨有的英武氣概,偶然迷了她的眼也怪不得她膚淺。
「柴媼今日與我辭行,她說要往揚州尋親去了。」師杭定了定神,面對著他解釋道:「我已允了,她後日一早便動身。」
孟開平愣了片刻,下意識道:「她走了,你怎麼辦?」
師杭好笑地覷了他一眼:「說了許多回了,我有手有腳,能照料好自己。」
聞言,孟開平哼唧一聲,只當她還同他彆氣:「胡家嫂子她們都是過慣了苦日子的,有人伺候反倒不習慣,但你能成?這段時日我晚間尚且能回,往後可就不一定了,你一個人睡在這不怕?若哪日要走了,我可不能一路照料你。」
「我不怕。」師杭頓了頓,坦然道:「這院子攏共就這麼大,我自小就住在這兒,有什麼可怕的?況且我會騎馬,馬車亦坐過許多回,到時定不勞將軍費心。」
孟開平簡直快被她氣笑了,他連道了幾聲好,最後望著她無奈道:「筠娘,你真是太倔了,我看你非得把虧吃個遍才算完。」
聽見這話,師杭偏過頭避開他的目光,面上根本瞧不出喜怒。
孟開平總覺得她今日揣了不少心事,但他猜不透,只能歸結於她捨不得那姓柴的婆子。於是他想了又想,主動開口提議道:「揚州雖說被咱們給打下來了,但這一路可不是好走的。既然她意已決,後日我便安排兩個人送她一程。如此,好歹能有個安穩消息傳回來,免得你瞎擔心。」
聞言,師杭轉過頭,有些驚訝地望著他。
孟開平並不在意她當下的反應如何,他只覺得女人總是想一出是一出,老的少的都一樣:「光想著走,怎麼走,走去哪,她要尋的人可還在城內,這些都清楚嗎?我已同你說了,揚州幾乎是座空城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倘若她親人性命無虞,也未必肯立時返城。到時尋不著人,她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又怎麼辦呢?」
師杭一瞬被問住了。這些,她還沒來得及細想。
其實她勸過柴媼,意料之中未能勸動。她知道,柴媼正如當日的她一般茫然無依,是死是活總要親眼見過才甘心。可孟開平說的這些,她同樣沒有多想,只顧得上一腔意氣。她連徽州城都沒出過幾次,自然對遠行無甚了解,更不曉得居然要提前謀劃這麼多。
「你給了她多少盤纏?」孟開平突然發問道。
「約莫五六十兩罷……」師杭怔怔的,甚至都沒想明白孟開平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只得一板一眼答道:「我也不大清楚,一時也尋不出更多了。」
瞧著她一幅對銀兩沒什麼概念的模樣,孟開平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道:「你倒是大方!五六十兩夠干多少事你曉得嗎?救命之恩也不是這樣報的。現下世道正亂,揣這麼多銀子在外行走,恐怕剛走半里地便沒命了!」
師杭難得被他罵了又反駁不了,她自覺理虧,便無精打采地垂下頭認錯道:「是我考慮不周……」
男人越想越鬱悶,在原地兜來兜去轉了好半晌,最後竟繞去了外間。師杭披了件衣裳,好奇地跟了出去。珠簾方落,迎面正見男人從自個兒的包袱里翻出個被紅絹裹著的物件。
「罷了,此事就算揭過。」他將物件遞到師杭手中,旋即長嘆一聲道:「不求你掌家管帳,只求你往後遇事能先同我略作商量。便是我不在,也該叄思而行才是。」
說著,師杭接過那物件,在孟開平默許的目光下,掀開了紅絹的一角。
很快她便睜大了眼睛。
因為裡面竟是一沓折得整整齊齊的銀票。
「你給我這些作甚?」師杭看清了,立時如接了個燙手山芋般坐立難安道:「我可用不著,快些拿回去。」
然而,孟開平卻止住了她推拒的手,肅著面色道:「這些算是我這些年攢下的大半家當。筠娘,你不要覺得我多事,我更不是在同你玩笑。除卻屋子裡的釵環首飾,恐怕你再無旁的現銀傍身了罷?銀票比銀錠輕便好藏,我在軍中又無甚花銷,你且替我收著罷。如此,日後但有不測也好應對……」
「什麼不測?」
昏黃燭火下,掌中絹布紅得刺目。師杭沒有細數,但她相信他所言皆真。他將積攢了數年的家當給了她,如此輕易地、滿不在乎地,好似張張銀票只是他從外頭撿來的,不是在戰場上一刀一槍廝殺搏命換來的。
可越是這般,她就越是著惱,心頭壓了一下午的火氣驟然冒了上來。
「孟開平,莫要怪我凡事不肯同你商議。」她繼續追問他:「你又瞞了我多少事呢?你說的護著我,便是替我做些不肖之事嗎?」
(四十一)俱亡
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
聞言,孟開平挑了挑眉,一時沒有接話。
師杭見他滿臉渾不在意的模樣,心中更加委屈憋悶。於是,她也顧不上什麼規矩什麼隔牆有耳了,忍不住大聲質問道:「你怎麼答覆的齊元興?你自己心裡清楚!我還活生生站在這呢,他一介莽夫,又憑什麼……」
「筠娘!」孟開平沒想到她也會學人撒潑,趕緊去捂她的嘴:「有話好好說……」
「蠢材才同你好好說,一群王八蛋!」師杭料定他不敢動真格,側身靈活一躲,迅速避在床邊雕花的架子後:「枉我素日認你還算個男人,原來不過是欺軟怕硬罷了!齊元興傳令問你可有窩藏罪臣之女,你怎的敢做不敢認?爾等、爾等不過是狼狽勾結、蛇鼠一窩……啊!」
孟開平終於忍無可忍了。他用力一拽她腰間絛帶,直接將她從架子後面拖了出來。男人單手鎖住她撲騰的雙手,另一隻手順利堵住了她那些「以上犯下」的話語,旋即將她壓倒在妝花錦被上。
師杭不服氣,依舊掙扎個不停,眸中閃透著濃重的悲戚之色。可惜男人打定主意要先制住她,教她冷靜冷靜。
「想讓我死,你可以另挑個日子動手。」孟開平單膝抵著床沿,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最好在夜裡,在我躺在你身邊毫無知覺的時候。只要你下手夠准,對準我的心口,一刀就可以了結我。我想,在睡夢裡死去,未嘗不是種好結果。」
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他以為這樣她就會對他心軟嗎?
師杭現下說不出話,但她的淚卻一滴滴砸在孟開平的指節上,像寒冬里滾沸的水,激起一片灼痛。
孟開平怔了怔,下意識鬆了點力道。
「別這樣,筠娘。」他用一種近乎哄孩子似的語調,繼續道:「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有些話是萬萬不能說的。你方才的話一旦傳出去,死的不光是你我,你明白嗎?」
齊元興不是個仁慈的,這些話會連累旁人,會連累整個元帥府的人,這些師杭當然明白。可如今,她一腔憤恨卻無處發泄。
為了活命,她渾渾噩噩跟著孟開平上了一條賊船,她是被迫的,這船上的許多人卻不是。根本沒人在乎她的死活,兩邊都不認為她是自己人,那麼他們的性命又與她何干?
她無聲地嗚咽,好似要把這些時日來的委屈都哭出來。甚至為了泄憤,她乾脆狠狠咬上唇邊的手指,毫不留情。
立時,孟開平輕嘶一聲,但他卻並沒有把手移開。
「這些話絕不能再說,至於有些事,我也勸你早早忘懷。」往常他倆總是一言不合,難得,孟開平能毫無阻礙地同她說些掏心窩子話:「我領你去祭拜你爹娘時,你已哭過一回了,你還發誓說今後再不會有輕生之念……你以為平章不曉得你還活著嗎?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想藉機敲打我。」
軍中的道理就是這麼簡單,打了勝仗才有體面。徽州大勝,這是至關重要的一仗。因此孟開平早就料定,即便平章得知此事後心中不快,也會願意賞他個體面的。
他已回稟說「師家俱亡」,那就是「俱亡」,沒人會深究師伯彥膝下一子一女身首何處。師杭從此亦不會再有性命之憂,他樂意說她是誰家女便是誰家女。
眼見身下的少女已經不再啜泣了,孟開平緩緩鬆開手。
師杭滿臉淚痕,半撐著身子坐起。男人輕撫她面上的紅痕,帶著歉意,懇切道:「別鬧了,筠娘,我會對你好的。」
說罷,他隱約覺得這句話太過尋常,又補了四個字。
「絕不棄你。」
世道如此,女子難以立身,總免不了惶惶然思來想去、憂愁疑慮。從前他應過,待他厭了便一拍兩散,現下想來,孟開平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應她更多些。
譬如,待他娶妻後,便用良妾的位子迎她過門;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無論他娶誰,也不能輕易欺負了她;等時局再穩些,他便同她生兒育女,讓她有所依靠。
再譬如,百年之後與她合葬昌溪,不必另立墳塋。
黃珏能許的,他自然也能許。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他堅信他們會相伴到老的。人生短短几十載,不過就是這麼回事,一眨眼也就過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想得再周全不過了,可少女聽完後,只紅著眼眶說了一句話。
「孟開平,我永遠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堂堂正正,這個經常用在男人身上的詞,對她來說同樣重要。她覺得自己非常可恥,為了活命不擇手段,不顧忠孝,不守德行。
師杭竭力壓制那些絕望的想法。
人行於世,須求一股浩然正氣,她又該去何處求?師杭驟然覺得渾身發寒,徹骨的寒,幸而下一瞬,溫熱與寬厚包圍了她。
「堂堂正正靠的不是名姓,做你認為值得的事,遠比世俗眼中的正誤來的要緊。」
孟開平攬著她的肩,讓她的面頰緊貼他的胸膛,讓她傾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不必在未定前將一切想得太糟。雖然你總愛否定我,可我說能辦成的事,就一定能辦成。」
「你瞧,這是什麼。」
師杭下意識低頭去看,與此同時,瓔琅似的溫涼潤透了她的掌心。
那是支岫玉的素色發簪。
玉在山而木潤,玉韞石而山輝。一派玲瓏剔透間,一朵茶花正含羞帶怯地綻於簪尾處,粗略看去,竟當真同她原先那支一模一樣。
「你從哪得來的?」師杭啞著嗓子,頗為驚奇道。
聞言,孟開平揉了揉她細軟柔順的發,得意洋洋道:「這個你就莫管了,爺自有法子。原想早些拿出來,偏你要發脾氣。」不過現下拿出來也剛好,只盼能哄她少些難過。
然而,師杭驚訝罷了卻沉默了。她秀眉微蹙,捏著玉簪翻來覆去瞧了好半晌,眸光最終定在孟開平面上。
「這簪子,是你親手做的。」
她語氣太過篤定,以至於孟開平連句反駁都憋不出來。他想了又想,只得不情不願地頷首道:「我瞧你原先那簪子的手藝不似尋常作坊,便只能估摸著讓老袁尋了塊料子來……做得一般,你仔細瞧瞧,應當差不離罷?」
師杭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了,因為她的心被掰成了兩邊——其中一邊對她說,這人絕非良人,你對他動心恐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另一邊又說,世間難得有情郎,他待你的情意已算匪淺。
忽的,一陣挾寒裹雨的冷風從窗邊透了進來。
桌案上的燭火微熄,孟開平猛地想起自己似乎還有事未做,立刻起身向外道:「糟了糟了,院子裡還有東西沒收進來呢!」
他們光顧著說話,誰也沒注意到外面落了雨。若換作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油瓶倒了都懶得扶,淋濕些物件則更不值一提了。可孟開平自小在田地里幹活,莊稼人的習慣刻在了骨子裡,對晴雨變換這等事再看重不過。
其實他也並非全無可取之處。勤勞能幹,勇敢直率,這些都是她所缺乏的、且難以做到的。不同的出身決定了他們不同的命運,本該毫無交集的兩個人,兜兜轉轉又因為命運綁在了一起。那麼,倘若一開始她便與他出身相同,或許會覺得嫁給他也算樁不錯的姻緣罷?
師杭望著他匆匆忙忙跑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聲。
可惜很快,她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因為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孟開平,別動那小榻!」
師杭來不及多想,就這樣散著發,連外裳都沒披就跑了出去。然而,還沒等她邁出門檻,便見孟開平立在檐下低著頭正細看著什麼。
「天地……陰陽……交歡大樂什麼?」
(四十二)賊首
師杭覺得,其實不認字也沒什麼不好。
倘若孟開平一字不識,至少她還可以矇騙他,他手裡拿著的只是本食譜。如此,或許他倆今夜可以好生商討一番軍中的伙食,而非身體力行地解釋究竟何為「食色性也」。
她呆愣愣地傻瞧著,直到男人繳了書收了榻,悠哉悠哉地踱回檐下,師杭這才想起要跑。
不過已然太遲了。
此書為何,孟開平略翻一翻便猜出了大概。驚訝之餘,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氣的是自己那群手下辦事如此不著調,笑的是這丫頭居然還瞞著他偷看。
「筠娘。」他輕輕撣落衣衫上粘著的雨珠,眉梢眼角皆含笑,打趣她:「從前你在閨中也常看這書?」
聞言,師杭無精打采地垂下頭,小聲囁嚅道:「……再不看了。」她主動拉住孟開平的袖邊,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此賦絕非淫邪之流,其中頗有哲思,你千萬信我。」
她說得懇切,可孟開平卻不依不饒:「我所學淺薄,實在不通,不知可否煩你講一講?」
師杭一下哽住了。因由無他,只怪那書寫得太過直白,羞於開口。
她不說,孟開平自有辦法折騰她,左不過是講書冊攤開在床榻上,一頁頁親自「教」她罷了。
男人這回出乎意料地溫柔,師杭勾著他的頸肩,隨著他的動作浮浮沉沉。都道男女歡好乃陰陽相合、人間樂事,師杭原先只覺脹痛難忍,分毫不知其中樂趣,現下總算悟出了幾分。
他總是磨她那處,漸入佳境後,她竟也覺出些酥酥痒痒的滋味來。這滋味難以言說,引人沉淪,讓她能夠短暫地拋開清醒理智,放下一切世俗紛擾。
男人身下的物什是粗硬無理的,可他的臂彎與懷抱卻那麼溫熱繾綣。既然掙脫不得,倒不如享受其中。
憑什麼男人的慾望就是正當的,女人卻只能閉口不談、諱莫如深呢?
師杭無意再去想吃虧與否的問題了,她只當孟開平是那被豢養的小倌,正盡心盡力地伺候她。孟開平力道雖足,有時卻難免橫衝直撞。她本就是個聰慧過人的姑娘,心中負擔一輕,便更加如魚得水,甚至還引導孟開平如何取悅她。
孟開平著實驚喜於此,哪裡有不應之理?凡她所言,千依百順。以至於這一場雲雨下來,兩人皆酣暢淋漓,另有心意相通之感。
尤其是孟開平,他只當師杭已全然放下了心結。梳洗畢後,少女款款倚在床沿,而他則親自拾起那玉簪,鄭重地將它簪于美人發間。
她只知他瞞了些事,又因這些事受了敲打,卻不知詳情。
其實此番應天來人,來的並非常人,而是平章的外甥齊文忠。今日方到徽州,一見孟開平,齊文忠便笑吟吟問道:「廷徽兄,聽聞你新得一美妾,與此城總管關係匪淺啊?」
孟開平面色如常回道:「謠傳而已,思本切莫當真。」
聞言,齊文忠佯裝不解道:「並非是我胡亂聽信,而是義父遣我來問的。你不曉得,這事在應天軍中傳得沸沸揚揚,都說你抓了師伯彥之女卻瞞而不報。」
言及至此,齊文忠頓了頓,又換了幅十分諒解同情的模樣道:「來時路上我也打聽了,那師家小姐貌若洛神,廷徽兄動心也情有可原,只是不該瞞著義父。你現下同我說了,我去替你回稟明白,豈非省去許多麻煩?」
他兜兜轉轉一大圈,孟開平卻根本不吃這一套,依然面不改色道:「絕無此事。師家滿門俱亡,我早就一五一十報於平章了,不知是誰與我有怨,竟傳出這等謠言毀我名聲。」
齊文忠在心裡暗自發笑,卻也不好直言他麵皮堪比城牆,只得打哈哈道:「原來如此,原來是誤會而已,如此義父也可安心了。廷徽兄,你可別怪我多事,應天那伙人逍遙久了,素日就愛嘴碎,回去我必定狠狠訓斥他們一番。」
大家其實都心知肚明,原以為孟開平會知趣些,就坡下驢罷了,沒想到他反而惱怒起來。
「想來我亦有一年多不曾回返了,應天新人換舊人,都記不清我孟開平的名號了。」
男人冷笑一聲,陰沉沉道:「聽聞黃珏如今接手了管軍軍務,思本,你記著幫我遞句話,他也該同趙元帥學著些,別再玩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了。該殺則殺,訓斥幾人有何用?當年我管軍時可不似他這般手軟!」
眼前的男人方才升為一翼元帥,正是意氣風發、權勢正盛的時候。思及孟開平過往的狠辣手腕,齊文忠頭皮發麻,他不敢再同孟開平打太極了,只得嘆了口氣苦笑道:「行了行了,我摻和不起您二位的事,你尋空便回趟應天罷。」
他好心提點道:「雙玉也不是從前那個毛頭小子了,正所謂借刀殺人才是上策。廷徽,應天的風早變了,咱們中的許多人都改了心思。你長久在外,暗箭難防……有一樁事恐怕你還不曉得。」
「何事?」孟開平不以為意道。
「從前換俘,換走的那個福家三公子,你可還記得?」齊文忠自顧自道:「當日咱們竟都小瞧了他!他氣息奄奄被送去大都,原以為命不久矣,誰知不僅活得好好的,還襲了他父親的位子成了元帝重臣。」
「哦?」孟開平一挑眉,興味盎然:「他那窩囊性子,也當得起南台御史?」
齊文忠卻面色沉凝道:「你太輕視他了。如今元廷主戰者寥寥無幾,領頭的便是他。他主張收復應天,剿滅義軍,還呈了份「賊首名冊」上去,聽說頭一個便是義父,其次是曹將軍,再次……」
他古怪地覷了眼孟開平。
「再次便是你了,孟兄。」
(四十三)貴人
閏十月,清池驛。
郎中緩緩搖著頭從屋內步出,數句言談間,藥童已然替他收好了藥匣,兩人於兵士後相隨離開了小院。
守備眼見人影遠去,忍不住低聲道:「日日瞧大夫卻也不見好,這位的病恐怕……」
「別多嘴。」立時便有人止住了他:「功臣貴眷,千萬好生伺候著就行。病也罷,愈也罷,總歸不幹咱們的事。」
守備頷首,但還是免不了再嘟囔幾句:「咱們擔不著責,只可惜苦了北上護送的那群弟兄,你是沒瞧見方才將軍的臉色。他們若走不成,這驛站也開不了,來來往往那麼多……」
正說著,不遠處恰好傳來一陣錯落的馬蹄聲。
「唉,這不,又來一隊人。」
守備懶懶的,神情滿是不耐。自十日前清池驛接到那位貴人起,少說也攆走了百來隊想在此歇腳的過路人。於是這一回,他依舊同往常一般,只等著那群人馬在自己面前停住,卻不查問也不放行。
「走走走,快些走!」他負著手打發他們:「此處不開,且去尋別處落腳罷!」
聞言,馬上的人顯然不服,領頭的人戴著笠帽盔,冷聲道:「北上大都,前後近百里唯有這一間像樣的驛站,何故不開?」
他的面容罩在頰當中不甚清晰,守備只當遇上了刺頭,不以為意道:「驛蒞貴客,未免衝撞。勸諸位還是收斂些不滿,趕快滾罷。咱們裡頭可有兀格台將軍坐鎮,若鬧起來,傷了你們……」
「兀格台?」
此言一出,馬上之人像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般,狂笑不止。隨後,他扭頭朝著身後的馬車高呼了一聲:「聽見沒,福大人?當今這世道可真是狂犬吠日啊!咱們輕裝簡行,未被敵軍輕視,反倒先被自家人在家門口立了個下馬威!」
守備當即怔住了,緊接著,一片黑影自上兜頭砸下。他下意識退了半步,手忙腳亂地接住,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本明晃晃的文書。與此同時,那馬上之人一把將笠帽撤下,露出了一張煞氣橫生的面容。
「好狗,還不速速爬去告訴你主子,就說——」
「答失八都魯之子、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孛羅帖木兒,敬拜求見。」
*
兀格台急匆匆跑來時,幾乎汗流浹背。
他近日積了一堆繁雜之事,正頭痛欲裂,沒想到又撞上這麼個大煞星。聽聞手下的人出言不遜惹出了麻煩,於是甫一進正堂,他便小心翼翼拜了下去。
「末將兀格台參見大人……」
「快起,我可受不起。」孛羅帖木兒好整以暇地靠在椅上,噙著抹諷笑,揚起下巴示意他拜錯了人:「我不過是順道至此,這位大人才是要回京復命。好生拜一拜他,說不準便免了你的罪,還能幫你求一份恩典呢。」
兀格台原本將頭死死抵在地磚上,聞言,便大著膽子抬頭瞄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驚在了原地。
那是個少年人,烏髮明眸,儀神雋秀。他不表喜怒地端坐在圈椅上,紫羅窄袖袍服下的身形挺拔勝竹,修白似骨玉般的指節輕觸茶盞。分明是個元臣,卻並無半分蒙元漢子的粗野,反而頗有一番南人文士的淡然雅致。一品的袍服襯著他年輕俊美的面容,毫不突兀,只更顯其矜貴過人。
兀格台隱約猜出了他的身份,此時此地,他也不好當面巴結這位風頭正盛的寵臣,只好囁嚅道:「大、大人,不知大人來此,有何吩咐……」
茶碟與杯底相碰,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聽聞有位貴人因病未能動身,尚在這清池驛中。」
男子放下卷枝青白瓷的茶盞,攏起袖袍,抬眼,長睫下的眸光銳利逼人。
「我欲見她,引路罷。」
(四十四)青雲
師一寧沒想到福晟當真願意見她。
自接了那道聖旨後,她便被宮人們片刻不離地伺候著,日日待在閨房受教宮規。拜別那日,連雙親兄姊都只能與她遙遙相望,不得親近。
此刻,福晟與她隔著華美的屏風與帷幕,重重迭迭,面容似雲煙籠繞般不甚真切。具象的,竟然只有男子袍服上熠熠生輝的金線。
她的病很重,可在見客前還是強撐著孱弱的身子細細妝扮了一番。落座後,她側首示意婢女上茶,而後緊緊盯著映在花鳥屏上的那道影子。
福晟端起了茶盞,低頭,未飲,頓了半晌後又放回了原處。
「……三公子不愛這茶?」
師一寧止不住咳了兩下,以帕掩唇,輕聲道:「上好的松蘿,吳江一柳姓商戶自產的茶。我爹爹偶然飲了,極喜歡,走前便囑我帶了些。此茶雖算不得頂好,卻氣香味清,獨有一番風味。」
茶的確是好茶。可聽了這番話,福晟依舊不為所動,只冷淡回道:「在下已許久不飲徽州茶了。」
師一寧聞言一怔,旋即苦笑道:「是許久不飲,還是此生都不願再飲了呢?」
福晟不答。於是師一寧繼續道:「若是後者,小女便不再叨擾您了,只當今日是故人一面罷。」
這句說完,屋內徹底靜了,各人的心中各有計較。師一寧清楚,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若故人分毫不顧舊情……
「兀格台將軍。」
男子抬手,終究還是道:「在下與才人兩家世交,且帶人在門外,留讓幾步可好?」
她已是後宮才人,此舉顯然有違禮數。師一寧原以為兀格台定會分辯兩句,沒想到他半句未辯,垂首應下後便乖乖帶人退出去了。
「權勢當真是令人心折之物。」
除了她的心腹婢女,屋內再無外人了,師一寧如是感慨道:「十年寒窗,半生勞碌,汲汲營營,所求為何?子徵哥哥,你已盡數得到了。」
還記得兒時,福晟與她、與她阿兄阿姊,還有筠姐姐,他們一眾孩子每日應付完課業後總尋機四處取樂。阿兄自小頑劣,可福晟從來都是長輩眼中最沉穩知理的,因而借他的面子,她與筠姐姐這般的閨閣女兒也得以外出遊玩許多回。
少年不識愁滋味,當時春衫薄。他們泛舟採蓮、賞景聯對、舉杯邀月,琴棋書畫無一不談,詩酒花茶無一不曉。正巧那些日子,福晟在科場上順風順水,他們又曾偶然讀到孟郊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於是都拿他打趣。
「……下一場,若非君奪魁,可謂『世上之文風具喪矣』。」師家郎君行禮笑曰:「可若君當真奪魁,吾等落第,真該羞愧而死了。」
晚春的光燦而不烈,襯著少年郎意氣風發的笑,格外奪目。
「……豈敢豈敢。」聞言,福晟揖了一周,向眾人還禮,也玩笑道:「方才即景聯句,吾遜於筠妹妹遠矣,若吾能奪魁,那筠兒便是魁中之首了。」
說著,他的眸光灼熱,緊緊扣著師杭分毫不離。見此情狀,連一旁的師一寧皆覺臉熱羞怯,她也是個聰明姑娘,隱約聽出福晟這是在借功名訴衷情。
她以為師杭不敢作答,沒想到少女坦然自若,輕聲回了這麼一句。
「《爾雅》里說,徵者,召也。子徵哥哥,自古功名屬少年,青雲直上會有時。盼只盼,我們到那一日還能對坐言歡,觥籌相慶。」
這廂,師一寧憶及從前,不禁悲從中來:「一語成讖,一語成讖。如今我與你皆為陛下所召,前朝,後宮,哪裡不是權勢當道呢?」
可福晟卻搖了搖頭,漠然回道:「我手中的,不過是當權者手中的百之一二,施捨冷飯罷了。」
冬日陰沉天,細碎微弱的光落在他面上,晦暗不明。師一寧明白權勢會改變一個人,也明白他走到今日這一步殊為不易,便直言道:「數日前我才得了消息,子徵哥哥,我們都以為你早已……聽聞你將要迎娶搠思監之女,原該向你道一聲賀,可我卻是萬萬說不出口的。難道你就不怕旁人非議嗎?」
因為蒙了叔父殉城的蔭庇,她被擇選入宮。三月有餘,她身上至今還戴著孝。福晟全家只余他一人,依照漢禮,孝期三載不可嫁娶,可他卻仿若無事般接了封賞和賜婚。
平步青雲,這光鮮無比的四個字背後藏著太多齷齪。果然,若想向上爬,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福晟聽出了她話中帶刺,可他並不氣惱,反而耐著性子不慌不忙道:「賀也罷,不賀也罷,於我而言都無甚緊要。身為元人,同蒙古怯烈氏的姑娘成親,又兼有陛下旨意,誰敢置喙?」
聞言,師一寧有些氣惱,但還是強壓怒火勸誡道:「子徵哥哥,你可以不信我的話,但連我爹爹與祖父都斷言,搠思監久居相位,無所匡救,貪污弄權,是當朝奸臣、古今罪人無疑。你何必同他攪在一處?」
「攪在一處?」福晟冷笑一聲:「才人這話,我實在不通。身為朝廷官員,忠於陛下,尊於丞相,有何不妥?才人可別忘了,這江山,從你們漢人手上丟了七十餘年了。」
最後一句如當頭棒喝般,猛然驚醒了師一寧。是啊,她不是元人,他也不是漢人。他屬意的是筠姐姐,並非師家。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還以為舊時情誼當抵得過眼前浮華,是她太天真,竟久久未能醒悟。如今,師伯彥既死,師家已無人再於朝中任職。從前交好的那些漢人門第、清流世家,例如杭家,也都一個個敗落凋零了。元帝雖召她入宮,不過賞個虛名罷了。宮中千萬女子終生不能得見天顏,只能空耗青春老死宮中。這便是她此生的命數。
「我問這些,原指望再聽你一言,沒想到你心意決然如此。」
「也罷。」
她拂袖起身,正欲送客,卻聽福晟出言道:「想來,這許是我與你最後一面了。北上大都,迢迢路遙,才人預備何時動身?」
師一寧猜不透他的意思,默了片刻,答道:「陛下有旨,自是不敢耽擱。病癒後即刻動身,想來再有五六日便到了。」
哪知福晟聽後微微頷首,又道:「若才人病亡,待我回朝後陛下定會問起,多半還會再遣人去師家撫慰。才人殫精竭慮許久才成全了今日驛中一面,若有何未言,可放心託付於我。」
聞言,師一寧當即大驚。她身弱體虛,險些歪倒在地,幸而身後的婢女扶住了她。她還未說什麼,婢女竟已忍不住啜泣。
千萬思緒霎時都纏繞在師一寧心頭寸隅。她是屏上繡鳥,籠中困雀,因而她早就決定,既然掙脫不出這亂局,不如為自己謀求一死。
「……我不會進宮的。」
好半晌,少女方才抖著嗓音,喃喃道:「你看不起師家,可筠姐姐也是師家女,她都敢死,我又有何不敢……」
「別蠢了。」
福晟不願再聽。他站起身來,徑直繞過了屏風,無視規矩大步邁入內室。師一寧淚眼朦朧地望向他,滿心希冀,只盼能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原以為福晟的面上會是憐憫、悲痛,可惜她又錯了——男人的面容上居然寫盡了嘲諷二字,還有鋪天蓋地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
「當今,世道大亂,禍患不斷,死人比活人輕鬆。」
他似撕下了面具般,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我父親報國無門,唯求一死;師伯父護城無望,以死謝罪。吾父身後,吾亦被俘,倘或依你所見、依他們之見,便該立時自盡。可我不是他們。」
男人立在她面前,逆著光,整個人被困覆在濃重的陰影之下。沉一寧不知他被俘之事,更不知他在那段時日裡究竟受了多少摧折。昔日的翩翩少年再瞧不見半分影子,留下的,只是個滿腔恨意的半死之人罷了。
身底虛耗、壽恐不久倒是其次,最令他難以釋懷的,是他的右手。
「那群賤民,妒我家世,嫉我才學,甫一動刑便廢了我的腕骨,只盼我此生再不能提筆。」
他們如願了,他的右手當真已廢,再不能寫字作畫了。今後恐怕也不會有人記起,在十二考前,福家三公子聲名鵲起,靠的正是一手驚才絕艷的楷書。
沉一寧聽了,久久不能回神。可福晟卻很快戴上了面具般,轉而微微一笑。
「幸而有人教給我,大局未定,言敗過早。不拼到最後一步,誰又敢說鹿死誰手?」
沒了父親兄長,他還可以靠自己;沒了右手,左手一樣可以握筆。他甘願付出千萬倍勝過以往的辛苦,因為相較於求死,活著本就不易。
「另外,你約莫想不到,師杭投敵了。」提及此事此人,男人面上平淡,語氣卻冰冷至極:「她不僅未曾殉城,反而從了叛軍頭目,甚至不顧廉恥委身於賊……」
「不可能!」沉一寧難抑心中的撼動,一邊搖頭抗拒,一邊喃喃道:「絕無可能……筠姐姐她、她不是這樣的人!」
輻晟並不想與這蠢女人多言,他今日來,只因掌控她於大局有利。沉一寧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此時。
「你若在此時死了,整個師家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中不含一絲溫情:「你的病因何而起,又為何不愈,你比我清楚。我會據實回稟陛下,如此,師家連最後一份體面也不會有。」
一瞬間,沉一寧發覺他的眼神變了,好似這些落井下石的話根本不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但你若能安穩進宮,往後則無需憂慮。我會助你登上高位,成為後庭的寵妃。」男人如是道。
「你手中的權勢,也會成為師家的榮耀。」男人繼續蠱惑她。
大奸似忠,大偽似真,沉一寧不敢相信他有此善心,難以置信道:「你想拿我作棋子?」
聽見這話,福晟又笑了。這一笑好似冰雪消融,虛假難辨,真教人分不清哪一面才可信。
「怎麼會呢。」他改了稱呼,似念起舊情般溫雅有禮道:「三妹妹,且信我一回便是。」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保博网系统公告

《保博网积分兑换活动公告》

论坛近期与龍门娱乐联动进行积分兑换活动!

各位博友可以踊跃参与本活动哦,积分好礼多多!

邀友、发布实战帖子、活跃回帖都可以赚取积分奖励,积分可以兑换实物和彩金等!

具体详情请查看站内置顶公告!

DS保博擔保网

GMT+8, 2025-7-16 07:02 , Processed in 0.121047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BaoBoWang

Copyright © 2014-2025, 保博网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