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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盡江南百萬兵 (23-31)作者:糯米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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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6:07: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二十三)依靠
出了門,一股潮濕的雨霧之氣霎時撲面而來。
男人接過下屬遞來的油紙傘,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師杭立在檐下看他越走越遠,連跟上去的機會都沒有。
孟開平……
知曉他的名姓後,這個男人在她眼中終於逐漸具象真切起來。朱先生說他今年方才及冠,卻做到了一翼元帥、僉行樞密院事這樣的叄品官職,絲毫不低於她父親的總管之位。
如此,他的張狂無忌倒也情有可原了。
他待她很矛盾,有時會高高在上地鄙夷羞辱,有時又會難掩自卑地示弱討好。他許是早就識得她,可她對他毫無印象。
如果元亡是必然,爹娘的死是必然,那她遇上孟開平難道也是必然嗎?
「師小姐,留步。」
師杭應聲回頭,只見一書童從屋中快步追出,喚住了她:「先生有幾冊書要贈予小姐,就放在書閣的棋案上,煩勞小姐自個兒去取了。」
師杭從前在此讀過書,知曉朱升的脾性。他那舊書閣藏書極多卻從不上鎖,若有客來訪,想看什麼書都是自行去尋,用不著知會他,他也根本懶得管。
今夜雨大,孟開平一行人定然明早才動身。師杭不著急回房歇息,於是,她借了柄紙傘又提著盞燈籠,孤身一人便向書閣去了。
廊下懸燈昏暗,唯有手中的燭火還算亮堂,「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於雨夜靜聽雨聲倒別有一番意境。
她遠遠瞧見閣外窗欞一片漆黑,行至近前止步後,便直接推門而入。
師杭無意在此久留,她繞過一列列滿滿當當的書架,提著燈走到棋案旁,正瞧見一個封好的書匣子。
她抬手欲取,然而,就在她將要觸及書匣的剎那,一隻手突然從旁伸出,一把攥住了她的細腕。
「啊!」
師杭嚇了一跳,忍不住驚呼一聲,旋即扭頭去看——可惜周遭一片晦暗不明,她的目光只對上了一雙狹而上挑的瑞鳳眸。
還沒來得及細瞧,她就被那人反扣著左手押在了棋案上,右手提著的燈籠也隨之掉落在地上熄滅了。
緊接著,案旁燭台燃起明晃晃的光。
「……放手!」師杭被此人制住,怒道:「此處只有書冊沒有財物,你若想行竊可尋錯地方了!」
不知那「蟊賊」是否也覺得此言有理,很快,他竟應聲鬆開了她。
師杭轉身,這才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樣,可看清了卻更怒:「你、你是孟開平的人?」
聞言,一身玄衣的少年輕笑一聲,鳳眸之中興味盈然。
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後稍稍退後半步,替她拾起了裙邊的燈籠。
「姑娘是他的人?我可不是。」少年故意道。
這人瞧上去同齊聞道年歲相仿,穿著頗有些貴氣,應當又是個年少造反不學好的。
師杭料定了他的身份,也不接燈籠,只冷著面色回道:「黃都尉,深夜匿於暗室,不分青紅皂白便出手傷人,此舉恐怕不大妥當。」
黃珏沒想到她居然識得自己,笑著拱手道:「冒犯姑娘了。都尉之稱不敢當,只是軍中一小卒耳。」
「在下方才正欲小憩,驟聞屋中異響,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姑娘沒傷著罷?」
這群習武的莽漢下手根本沒輕沒重,師杭只覺得左手手腕火辣辣地痛,但也不肯在黃珏面前示弱。
她當即橫了他一眼,提起書匣便欲離去。
「姑娘且慢。」
黃珏見她要走,立時邁步攔住她,語氣和善道:「恕在下冒昧,不知你可是那位師家小姐?」
他與師杭同齡卻比她高出四五寸,此刻低頭溫柔瞧她,眼中波光流轉。
唇紅齒白、烏髮濃眉,俊秀又不失英氣,這位竟是武將里難得一見的好相貌。
師杭見他還不算十分無禮,便稍緩聲氣道:「正是,郎君何故此問?」
黃珏盯著她的臉,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驀地感嘆道:「你與在下所想實在不同。」
「何處不同?」師杭問道。
黃珏緩緩道:「在下以為,姑娘的性子會更柔婉嬌弱些,否則早該在城破時自盡了。」
聞言,師杭自嘲道:「黃都尉確實想岔了,我貪生怕死,故而苟活了下來。師家百年來都沒有我這等辱沒門楣的後代,至於什麼貞節烈女的牌坊,我這輩子恐怕也是得不到了。」
黃珏被她逗笑了,搖搖頭道:「在下並無輕視姑娘之意,相反十分讚許姑娘的選擇。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與其鬱郁尋死倒不如奮力一搏,說不準何時何地便柳暗花明、來日可追也未可知?」
聽他的談吐,並不似那些不通文墨、隨波逐流之人,反而頗有些獨到見地。師杭定睛再看,這才發現不遠處的小榻上還攤著一冊書,想來是他先前所讀。
「黃都尉喜歡讀史?」
她邁步過去拾起書冊,只見封面上赫然寫著「新唐書」叄字,而書箋所在那一頁,則是《侯君集傳》。
黃珏頷首道:「只略讀過一些罷了。姑娘出身世家,想必對這類典籍十分熟稔,遠勝於我。」
說著,他見師杭的目光停在此傳上,便繼續主動攀談道:「侯君集戎馬一生,西征功高,最終卻落得個淒涼下場,可惜可嘆。」
「此人起於草莽,一朝得勢便恃功驕狂,實非善類。」
師杭並不覺得可惜可嘆,聞言反駁道:「太宗已是賢明厚德之君,不僅將其列入二十四功臣還多番勸誡寬恕,他卻仍不知收斂,下場淒涼可謂咎由自取。」
黃珏辯道:「當年他隨太宗南征北戰,忠心耿耿;玄武門之變更與尉遲助太宗謀定天下,功績赫赫;而後平定西域、攻滅高昌,雖終因謀反被殺,但大丈夫豈能甘心久居人下?若得縱情洒脫一番,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師杭放下書冊,不置可否道:「侯君集死前,太宗曾灑淚曰:『吾為卿不復上凌煙閣矣』。他侍上有愧於君,待下有愧於民,私以為不可稱作大丈夫也。」
黃珏望向少女嬌美卻泠然的面容,忍不住回道:「難道天下太平後,開國功臣便只得告老還鄉或死路一條嗎?」
「太宗從來善待功臣,凌煙閣中唯有張亮與侯君集二人以謀反論罪,且未牽連其族人。一則,太宗出身隴西貴族,親征多年,于軍中威望甚高;二則,伴他起兵者大多都是世家子弟。倘若換作其他君主,功臣皆貧寒無依,便是盡數殺盡又如何?」
師杭侃侃而談道:「打天下需要勇武難匹之人,可守天下只需要一心為君者。」
接著,她輕淺一笑:「黃都尉似乎十分同情此人,但以我之見,從軍者理當效仿衛、李二將。進可征戰天下,退可護佑一方,如此才能保得千古英名。」
「衛青與李靖是千古名將,不是開國之臣。」
黃珏似乎並不尊崇此二人,少年眉宇間還略帶幾分稚氣,但言語間卻豪氣十足:「唯有亂世方能顯出英雄本色。有朝一日,封狼居胥縱馬西廷,我定會立下不輸於他們的豐功偉業。」
聽見這話,師杭不知該作何評價。
她讀史,讀的是前人的所經所歷;可黃珏讀史,似乎讀的都是他自己。
「亂世不該成為累功之機,河清海晏才是百姓之福,你如此想,恐置天下萬民於不顧。」她難得懇切勸道。
話不投機,黃珏不欲再與她多論史書古人。他微微一笑,挑眉看向師杭,轉而道:「師姑娘,你跟著孟開平實在可惜了。」
師杭摸不透他的意思,等著他的下文。
「你這樣的人品才學,便是做皇妃也夠格,難怪他要奪你在手。可惜他鄙俚淺陋,得了明珠,反讓明珠落塵。」
黃珏似乎是贊她,又似乎對孟開平有些不滿:「他於平章有患難之恩。當年,他率萬人前來投奔,平章雖然見慣了將才,卻驚於他十六歲領兵至今未嘗敗績,故而甫一開始便授給他管軍總管之職,又為他賜字。」
「你想活命,唯有暫且在軍中尋一人委身,再徐徐圖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恐怕現下你還抱著報仇逃跑之類的心思……」
師杭攥緊了手,蹙眉看向他。畢竟交淺言深,多半居心叵測。
黃珏知道自己言中了。他也不急,示意師杭落座後,方才繼續道:「我勸你還是早早打消此念罷。徽州、江浙、湖廣這些地方我們會一一拿下,直至最終攻占大都。到那時,除非你下決心與元廷一同北上逃亡,否則絕無可能安穩度日。」
「當然,你若能討得孟開平的歡心,一切就另當別論了。我與他相識已久,知曉他是個護短之人,可這恰是隱患所在。」
「隱患?」師杭不解。
「攻下應天后,曾有人將掠來的美人獻與平章,平章卻下令誅殺此女,以肅軍紀。」
黃珏嘲諷道:「『欲取天下,豈能以女色為心?』,這句話,孟開平當日與我都曾親耳聽訓。沒想到這才隔了一年,他便敢知法犯法,在平章大人眼皮子底下將你掠出。一旦被人報上去,縱然平章有心袒護,他也吃不了兜著走。」
師杭聽他繞了一大圈,有些心煩意亂道:「所以呢?我既不能逃跑,也不該留在他身邊,那該如何?」
昏黃燭火搖曳映在窗紙上,屋外雨聲漸小。少年的眸光多情繾綣,幾乎黏在她身上。
「孟開平的父兄皆為元軍所殺,與你隔著家仇國恨,他待你又能有幾分真心?」
「齊聞道與我都是平章大人的義子,自幼與大人的親生子侄一同識字習武,情分絕非旁人可比。而我相較於齊聞道,家中更多了些助力,他是行乞孤兒,我的姐姐則是趙至春元帥的妻子。」
「師姑娘,與其跟著孟開平,你不如換個人依靠。」
(二十四)初心
黃珏話音甫落,案上的一點燭花便爆了個輕響。
少年與她相對而坐,眸中溢滿了濃濃情意,正殷切期盼地望著她。
他在等她的回答,似乎只要她一句話,他就能犧牲一切救她於囹圄。
可師杭渾身卻止不住發冷。
家破人亡,淪於敵手,她不會愚蠢地高估自己。此人與她只一面之緣,根本談不上什麼深情厚意,顯然只是引誘哄騙罷了。
孟開平忽冷忽熱、喜怒無常,但數日相處可見他絕不是個陰毒之人,說話也還算話。
從來,多情還似無情。至於眼前這位究竟是否面善心狠、兩面叄刀,可就說不準了。
「……倘若我不肯呢?」
少女微微低著頭,模樣瞧著十分脆弱無依,柔聲細語道:「黃都尉與我沒有家仇,難道就沒有國恨了嗎?」
「天下同為元廷所負,談何國恨?」黃珏盯著她瓷白的側臉,心中頗覺憐惜:「你不必畏懼孟開平,他大我幾歲是不錯,卻還管不到我頭上。」
「況且,無論你跟著何人,都免不了隱姓埋名、受盡折辱,更得不到應有的名分。但你若跟著我,我可將你送去我長姐處,待大業既成,再以良妾之位迎你過門,名入族譜,如此也不算怠慢了你。」
這簡單幾句話,聽上去倒十分體面周全,好似真心實意為她著想,連她的下半輩子都安排好了。
換作旁的弱女子,應當要對他的恩情感激涕零了罷?
可師杭卻微笑道:「我說過,我是個最惜命怕死的。黃都尉許了這麼些好處,命薄之人恐怕享用不起,您何不再許些死後的優容呢?如是這般,我去時也好安心。」
聞言,少年霎時斂去了淺笑,故作不解道:「姑娘這是何意?」
師杭腰背挺直,端坐於案前,不緊不慢回道:「黃都尉嘴上贊我,心裡卻將我當傻子戲弄。就算你能瞞過那位齊大人,孟開平又豈會善罷甘休?你們一個是能臣,一個是義子,兩方相爭至多不過各打二十軍棍,略過此事再不提及。可我又會落得什麼結果呢?」
「若此事鬧開,但凡走漏一絲風聲,我便真真是非死不可了。」
師杭神情嘲諷,繼續道:「應天有那位美人作例肅清軍紀,而我則是下一個。到了那時,不知黃都尉可還想得起為我收屍立墳?」
自然不會的,那時,他應該早將她拋在九霄雲外了。
儘管師杭根本瞧不上孟開平,但至少那男人從不說些冠冕堂皇的話。黃珏給她不切實際的希望卻又絲毫不顧她的死活,用心為何,師杭也大概猜得出。
「於你而言,能否得我根本無足輕重,只要孟開平同樣得不到便好。」
師杭冷冷道:「你只是將我當作一個足以抬高身價、炫耀收藏的物件罷了。」
齊家祖祖輩輩都是貧農,他縱為齊元興義子,頂多靠數年造反劫掠得了財富,離「貴」字還差得太遠。天下一日未定,他們仍是亂臣賊子,那些真正傳承清貴的世家絕不肯同他們有半分瓜葛,更遑論聯姻。
也正因如此,朱先生為孟開平測姻緣測出了一位「金枝玉葉」,她才覺得可笑至極。
就連齊元興的妻子都只不過是富戶養女,他憑什麼能娶到名門貴女?
「師姑娘,紅顏自古多薄命。」
少女的聰慧沉穩果然再次打動了黃珏,他玩味道:「有你這樣身份的美人相伴在側,足夠令人艷羨,說是增光添彩也不為過。」
「早聽聞臨安杭家科舉聯翩、代有名人,先祖更是官居宰輔、配享太廟;至於師家,想來天下讀書人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看重這些,敬重這些,可孟開平不會,他只看得見你的美色皮囊。」
師杭聽不下去了。
他與她同齡,所思所想卻教她大為驚異,直白粗淺得可怕——一邊謀求榮華富貴,一邊盼著將除己之外的所有高位者都踩在腳下,這是何等狹隘的心胸?
師杭的身份已經有名無實了,黃珏既要用她來滿足虛榮,又要留著正妻之位為他的前程助力。相較於美人,他只是覺得聰明高貴的美人更有價值。
師杭站起身回絕道:「多說無益,黃都尉,或許你覺得良妾已是對我的厚待,可我不稀罕。你說孟開平貪圖我的皮囊,你又何嘗不是呢?我現下自毀容貌,你還能說出方才那番話嗎?」
「凡事皆由我心。我若看得上,名份地位皆不重要;我若看不上,你便是八抬大轎娶我為妻,我也不嫁。」
黃珏知她在貶損自己,面色陰沉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自己有幾兩重?」
說著,他也豁然站起了身,一步步逼近她,輕佻至極道:「你被他玩過幾回,就這麼死心塌地?孟開平可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他荒唐時,可是弄出過人命的……」
師杭抿著唇,抬手推他,卻被他緊緊鎖住了腰肢,順勢壓倒在案台邊上。
少年伏在她身上,灼熱的氣息嚴嚴實實籠罩著她,教她逃脫不得。黃珏雖然長相俊美,可身量並不瘦弱,相反十分精悍挺拔,即便年少,也絕不是她所能抗衡的。
「喂,你曉得我說的是什麼罷?」黃珏撫了撫她的黛眉,悠悠道:「他不是殺人,而是虐殺——就在男女床第歡好之際。」
師杭心中一驚,強撐鎮定道:「你胡說!他雖然欺負我,但並未真與我動過粗……」
「我胡說?」黃珏笑她天真:「我十歲上便常在軍中行走,這些事情你能比我清楚?采石磯得勝那一回,從他帳中抬出去的女屍雙手都被斬斷了;他在盱眙自立門戶,當過土皇帝,放縱無度,玩過的女人自然不會少。」
「還有,他覬覦兄嫂,罔顧倫理綱常強納寡嫂為妾。此等行徑,你說,是不是比牲畜還寡廉鮮恥?」
聽見這句,師杭實在難掩心頭震驚。
她未曾聽聞孟開平有旁的妾室,難道他身邊的那位於娘子,就是他原先的嫂嫂?
「你不必言他,難道我跟著你就好過了嗎?」師杭反問道。
黃珏笑吟吟回道:「但你拒絕我會更不好過。師姑娘,我是個小氣記仇的,往後你若落在我手裡,我可不會再體面待你了。」
師杭聞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然而,還不待她出聲反駁,黃珏突然扶正她的面頰,俯首吻上了她的櫻唇。
這真是、真是無恥之尤!
她當然沒想過為孟開平守身,但更沒想過會被這小子輕薄。雙唇相觸時,師杭睜大了眼睛,卻只望見黃珏微垂的長睫和綴在左眼眼角一顆殷紅小痣。
十五歲的少年郎君,吻起人來毫無章法,又急又凶。他單膝抵在榻沿,用手肘制住了她的掙扎,師杭的右手稍有空隙,卻也只能扯到他腰間冰冷的環扣。
「唔……你……」
她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不管叄七二十一就抬腿欲踹他胯間。
見狀,黃珏反應很快,立刻起身鬆開了師杭。
少年神采飛揚斜倚在案,抬眸似笑非笑地覷著她。得意之餘,他還想調笑她幾句,可師杭又氣又羞,揚手便朝他臉上扇了過去。
儘管他躲過了稍顯下作的一擊,卻沒能徹底躲過這光明正大的一巴掌。
只聽一聲脆響,黃珏的面色一下就變了。他稍稍避開寸余,可師杭還是碰到了他的下頜處。
「你敢打我?」他先是怔神,而後驟然反應過來,咬牙切齒吼道。
她力氣小,這一巴掌根本傷不到他,只是指尖刮過留下了幾道細微紅痕。可對男人來說,臉面自然勝過一切,這女子豈敢掌摑於他?!
師杭背靠著牆,抬眸對上他,毫不示弱斥責道:「打便打了,難道不該打嗎?想來是你自小沒了爹娘,所謂義父大人也不曾用心管教過你,故而養成這等齷齪……」
師杭說著,不知為何聲音愈來愈低,目光發直望向不遠處,仿佛被嚇住似的傻愣愣立在原地。
黃珏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一切,他早氣昏了頭。
他向來最厭旁人提及生身父母,此刻,黃珏面上雖看不出十分惱怒,然則心中已烈火燎原,幾乎燒光了所有理智。
少年下意識去尋腰間佩劍,抬手卻摸了個空。他轉念一想,這才記起佩劍先前被自個兒放在旁側的小榻上。
他要殺了這賤人!
黃珏怒氣沖沖地轉身,結果,還沒待他邁步,一道黑影便挾著一陣冷風直衝他的面門飛來。
這回可不是師杭對付他的花拳繡腿,而是實打實的招式。黃珏根本來不及躲,情急之下唯有抬臂去擋,可惜還是慢了一拍。
少年當即捂著面頰,低呼一聲,連著倒退了好幾步。
師杭已經看呆了。她原沒打算在此長待,便順手留了個門,方才她與黃珏糾纏半晌,都未曾發覺有人進來。
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孟開平。
此刻,男人右手拎著條馬鞭,就立在她不遠處,面色陰森森的簡直比鬼還難看。
收拾完黃珏,他的目光牢牢釘在師杭身上——少女現下頗為膽怯地縮在角落裡,鬢髮散亂,衣裙不整,連唇間的口脂都花了。
孟開平以為自己是來尋人的,沒想到變成了捉姦。無論他怎麼看,都覺得這女人的情態中暗藏瀲灩春色。
他想冷笑,卻連一絲笑意都扯不出來。剛進來時,他便瞧見燭光昏暗,兩道交纏的人影映在牆上,接著聽見又是打又是罵,真不知道這兩個狗男女究竟做到了哪一步。
她也好意思罵他不通文墨?她倒是通得很,連這種事都能躲在書閣里做。
黃珏挨完一鞭,終於逐漸緩過神了。不消去看,他便知道自己從左邊眼角橫亘至右邊臉頰,定然糟糕透頂。
孟開平方才根本沒留情,下狠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只差一點就傷了他的眼。本來人面上皮肉就薄,這一鞭子恐怕沒有月餘光景是好不成了。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黃珏羞憤難抑道:「孟開平,你未免也狂過頭了!待我回應天復命,且看平章如何處置你!」
孟開平一直瞪著師杭,差點忘了這小子,一聽他還敢威脅自己,揚手又要抽他。黃珏見狀,再不敢赤手空拳相迎,當即抽出配劍橫在身前。
「在應天曆練了大半年,你的長進全長到狗肚子裡去了。」
孟開平望見他臉上挨抽完的慘狀,怒氣稍稍平息,可轉眼又見他唇邊居然還粘上了嫣紅色的口脂,霎時怒氣更甚。
眼見黃珏握劍防他,他卻直接扔了手中馬鞭,冷冷道:「想要這女人是罷?十招之內,你若勝我,這女人便歸你了。」
師杭瞧這男人連劍都不拿,還敢託大,心中暗道不妙。可出乎意料地,黃珏並沒有順勢應下。
少年神色青青白白變換了一番,十分糾結,最終卻只能頗為不甘道:「我理虧,難道你就占理了嗎?你無視軍紀在先,竟連元臣家眷都敢私藏!莫說碰她,今日我便是殺了她又如何?」
「你儘管去告,我孟開平做下的事從沒有後悔一說,就算砍頭我也認。」
他的女人,還輪不到旁人欺辱。孟開平擲地有聲道:「但沒我的准許,你若敢殺她,我便殺了你。」
「重女色而輕兄弟,真教人寒心。今日這一鞭我記下了!」黃珏聞言收了劍,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且看你能護她到幾時。」
旋即,他偏過頭望向始終默聲不語的師杭,眸光幽幽,不懷好意道:「這女人可是個禍害,不僅尋機引誘我,聽說連齊聞道也曾向你討要過她。孟兄,將這樣勾人的東西留在身邊,離間手足,辜負上恩……恐怕你早忘了渡江時的初心罷?」
師杭萬萬沒想到黃珏會來這招,以退為進,一個反手將髒水全潑到了她身上。
至此,這倆人的態度她都看明白了——孟開平雷聲大雨點小,根本沒打算真將黃珏如何;而黃珏極有自知之明,他暫且還鬥不過孟開平,所以不會因為她與孟開平撕破臉。
總之到頭來,這倆人一番私怨明爭暗鬥完,所有火氣都會落在她一個人身上。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咱們才是一路人,她只會成為你的阻礙。」
黃珏走前,朝師杭微微一笑,卻又對孟開平提醒道:「別忘了令尊和令兄是如何死的,你寵愛她,便是違逆他們的心愿。」
(二十五)自絕
黃珏一走,書閣內只剩下他們兩人相對而立,氣氛凝滯。
「你就沒什麼想解釋的?」男人陰沉問道。
「沒有。」少女面色平靜道:「總歸不是我勾引他。」
再者,以她當下的身份,任何男人鐵了心教她服侍,她也推脫不得。
師杭以為孟開平會發火,甚至會置她於死地,可男人凝視她良久,竟並未發作。
接著,他注意到了案上放著的書匣,邁步過去就欲打開,師杭一見立刻鼓起勇氣上前去攔。
「這是朱先生贈我的。」師杭用力按住他的手,倔強阻攔道:「不許你擅動。」
男人的指節粗黑寬大,少女細白柔軟的小手搭在上面顯得十分突兀。孟開平原想把她的爪子拎到一邊去,結果低頭瞧了一眼,突然不太捨得了。
「行,你不想讓我碰,那就自己打開。」他將她的手裹在掌心,口裡卻依舊威脅道:「可別耍什麼小聰明,不然我現下就將你送給黃珏。」
「你愛送便送。」師杭的手被他緊握著不放,又是搓又是捏,簡直讓她渾身難受:「好歹他還算個道貌岸然者,又許了天大的富貴給我,難道不比你強出許多?」
孟開平覺得她真是蠢死了,當即冷笑道:「他比我強?只怕他待你連妓子都不如,只將你當成個能隨意丟棄的玩意兒罷了。」
說著,孟開平拿起自己腰間那枚白玉玉佩。
「當日義父贈我此玉,他見了滿心不服,竟將原先常佩的玉玦都砸了,只因不願被我壓住半點風頭。」
「趙將軍以為他喜歡和田白玉,後來終於得了塊上好的送給他,結果他只佩了幾日,便又丟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接著,孟開平不緊不慢總結道:「黃珏此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待己如此,待旁人更甚。」
師杭沒想到這男人居然肯同自己坦言到這一步。兩人所思所想不謀而合,意外之餘,她只好繼續裝傻充愣道:「反正我瞧著,你與他無甚區別,不都是人模狗樣的……啊!」
孟開平狠狠拍開她的手,凶神惡煞道:「少廢話!把書匣打開!」
他先前還以為這女人有幾分小聰明,至少懂得自保,原來不過是個膚淺至極的。一見到相貌略好的、會說花言巧語的男人,心就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師杭手背上被他拍出了一片紅印,恨不得立刻報復回去,但迫於他的淫威只得乖乖照做。
方才,即便黃珏無禮輕薄於她,她依舊能夠平靜應對。可不知為何,每回對上這男人,師杭總會被氣得頭腦發昏,一切修養全然作廢。
真真是她命中的天魔星!
師杭一邊在心中暗罵,一邊將拿出的幾冊書全甩到他懷裡,嘲諷道:「煩勞孟將軍您好好翻檢,可千萬別漏了什麼。萬一裡頭夾著些元軍之物,小女便罪該萬死了!」
四五本書一股腦兒砸向他,孟開平沒接住,差點全掉在地上。他手忙腳亂將東西撿起,剛想開口教訓教訓她,可一聽那句「孟將軍」,不免有些心虛。
他摸了摸鼻頭,又咳了一聲,未免尷尬道:「你曉得我名姓了?」
「從前怪我有眼不識泰山。」師杭覺得他裝模作樣,得了便宜還賣乖:「孟將軍的名姓如今早就聲震徽州境內,小女也該識得了。」
「我名『開平』,平是平定的平。」孟開平神采奕奕道:「我爹為我取了這名字,便是教我長大後縱馬平天下的。」
平者,舒正也;徽者,美善也。既和且平,君子徽猷,這兩個字放在何處都是好意頭,可師杭卻覺得覺得此人德不配字,於是冷嘲道:「哦,原來是平定的平,我還以為是夷為平地的平呢。」
聞言,孟開平仿佛被兜頭潑了盆涼水,悻悻道:「你不必明里暗裡貶低我,我曉得你眼高於頂,看不起咱這些農民出身的窮小子。可誰又是生來便富貴已極的?男人只要有本事有志氣,何愁沒有出路。」
「你們師家祖上在宋時是望族,漢唐魏晉之時呢?若再往前數幾代,誰家都曾一窮二白過,而你只是剛好生得比我巧些罷了。」
以往他說的那些話,師杭只覺得又粗俗又無理,連辯都懶得辯。唯獨這番話倒有點兒可取之處。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錢財乃身外之物,不可以此鑒人。」
她想了想,認真答道:「我從沒看低過貧民,若無他們的辛勤勞苦,哪有我們的閒適安逸?反倒是你自己十分介意這一點,處處自卑卻又處處掩飾,故而才覺得我意有所指,總在貶低你的出身。」
孟開平猝不及防被言中了心思,低頭不語。
師杭嘆了口氣,頗為無奈道:「實話說,我只是覺得你們有違道法,輕視性命。以殺戮之舉為榮華富貴鋪路,豈不可鄙?」
沒想到男人聽了她這話,當即輕笑一聲抬起頭,望著她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憐憫之色。
「那我也實話實說。筠娘,你太固步自封了。」
他拿起手裡的那幾冊古籍,隨手翻了翻,又重新丟回給她:「你自小沒出過城,被爹娘護得密不透風,未見人間疾苦。對萬物萬事的了解都來自於什麼?僅靠待在方寸書閣間,死讀這些冷冰冰、臭熏熏的紙張嗎?
師杭聞言,睜大了杏眸,十分驚異且難以理解地看向他:「汝甚淺薄!縱觀古人千年之智,皆在書中有跡可循。我雖然所閱有限,但已從中獲益良多,絕非你一知半解、浮光掠影可比。」
孟開平搖搖頭道:「你愛詩詞歌賦,可詩中所寫的山河湖海,你見過嗎?且不說遠處,就連近處的長江黃山你都沒去過。如果不是因為你爹娘還算有些見識,將外面的事偶爾講給你聽,兼之你家底蘊深厚,藏書頗豐,你跟其他閨閣小姐、鄉野村姑又有何不同?」
「囿於一隅、執於一端,空中樓閣罷了,又怎敢妄談人心與天下?」
師杭呆呆地立在原地,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根本無從說起。她一向自詡博覽群書,決心不做那等徒有外表、空洞無物的女子,結果孟開平竟說她與旁的閨秀毫無區別?
她不想圍著丈夫孩子轉,不想整日賞花繡花,她希望自己的思想永遠自由,故而寄一切於書本。
師杭想,至少文字是不會騙人的。即便她一輩子都去不了太多地方,總有人能替她看過、走過。
然而,孟開平現下卻給了她一記當頭棒喝。他毫不留情地告訴她,文字也是會巧言令色的,盡信書不如無書。旁人的人生,永遠不能替代她自己的人生。
「筠娘,這天地遠比你以為的要廣闊。」
你若肯跟著我一路,我定會帶著你見識這世間萬千。
前一句,孟開平徑直說出了口,唯獨後半句哽在喉間,無論如何不敢教她知曉。
她對他的厭恨與偏見太重,這是他原本沒有預料到的。
當日主動請命,孟開平想的是盡力保全師伯彥性命。如果讓趙至春領兵來此,徽州城負隅頑抗,最終只會被屠成一座空城。
於公於私,他都願意招降師家,可惜終究無能為力。唯一彌補的餘地,只在留全師家夫婦死後體面。
事已至此,他不後悔,可他還是忍不住期盼她能早日放下。此等亂世,兒女情長皆是負累。如果她決心與他不死不休,他同樣也不會心慈手軟。
「五日後,胡將軍會帶領七萬兵馬征討婺源,待此事定下,我便帶你去趟清涼山。聽聞那裡是師家祖墳,我已將你父母葬在一處,砌墳立碑。」
「你不是一直擔心你那幼弟是否落在我手中麼?且放寬心吧,我從未派兵追捕過他,自然也不曉得他究竟去了何處。」
孟開平走前,最後道:「你好好想想,筠娘,我自問沒什麼對不住你的。先前我言辭辱你十分,你也還了我八分。再者,但凡我看輕你一些,你如今怎可能是完壁之身?」
雖說他已經改了從前的荒唐行徑,但論及男女之事,孟開平向來沒什麼忌諱。如果不是因為那點憐惜之情作祟,早該將她綁起來強上了了事。
儘管他不會娶她,可他不得不承認,他愛慕她。
這些時日之前,少女還只是他暗自描繪了多年的朦朧月色,原以為將皎明攀摘下來後,一切美好幻想都會被打破,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如此貪心。
皎月落於懷,非但未曾褪色,反而更顯光輝。
「你若願意跟著我,我孟開平絕不會輕易棄你不顧。我戰死沙場,你去留皆可;即便日後咱們一拍兩散,我也不會將你送給旁人,自會為你尋一處安穩之地。」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你若不肯……」孟開平狠下心道:「那便早早自絕罷。」
(二十六)獻計
沈令宜這個生辰過得沒趣極了。
師姐姐沒來,孟開平沒來,黃小都尉沒來,就連……
就連那個人嫌狗憎的傢伙都沒來。
沈令宜憋了一肚子火氣,好容易憋到七月十七,還沒等她發作,孟開平卻先來找她問罪了。
「師杭送你的東西呢?拿出來。」孟開平黑著臉道。
「不給。」沈令宜立刻回絕道:「那是師姐姐送我的,和你有什麼關係?」
孟開平嗤笑一聲:「和我沒關係?她人都是我的了,你說有沒有關係?」
沈令宜覺得他這幅模樣簡直欠得要死:「你臉皮可真厚,難怪師姐姐不喜歡你。」
就這麼一句話,輕而易舉便扎中了孟開平的心。他當即惱羞成怒,威脅道:「齊聞道送你的禮可在我這兒,你若不肯給我,我也不必給你。」
沈令宜才不受他威脅,也冷笑一聲回道:「你以為本小姐稀罕?就他那個窮酸樣,能送什麼好東西給我?連個生辰禮都得託人代送,真好笑。麻煩你替我捎句話,往後都不必再送了,免得教大家為難。」
孟開平被噎住了,他萬萬沒想到這丫頭這般牙尖嘴利,士別叄日當刮目相看啊。
「他也不是故意不送的。」孟開平咳了一聲,巴巴解釋道:「這不是黃珏要回應天復命,他急著送一送他嘛……」
「我竟不知他倆何時如此要好了。」沈令宜幽幽道:「他許是半刻都離不得雙玉哥哥,只可惜人家又沒旁的姐姐妹妹了,不能同他結親,倒不如他倆湊活著過得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
孟開平扶著腦袋,真是拿她沒辦法了:「行行行,你只當我沒來過。喏,東西我給沉小姐您放這兒了,煮也罷燉也罷,都與我無關。」
說著,他將手中覆著紅綢的竹籃放在桌上,接著叮囑道:「往後少去她那裡,她喜靜,你太吵了。」
聞言,沈令宜恨不得將那籃子砸他頭上:「你還是擔心你自己罷!聽聞你欠師姐姐好幾樣物件了,把你賣了也不值二兩銀子,做牛做馬還債去罷!」
「你別不把我的話放心裡。」孟開平不和她玩笑了,只肅聲道:「馬上要打仗了,你胡叔領兵去婺源,徽州城未必安穩,且老老實實陪你娘待在府里。」
*
交代完沈令宜,孟開平又去了露華閣。
昨晚鬧過後,那女人同他彆扭了一路,總不肯給個準話。
她說她要好好想想,孟開平暗道有屁可想的,她若敢說一個不字,他立馬掐死她。
甫一邁進屋門,柴媼和小紅都一臉見了鬼般的神情,戰戰兢兢忙不迭地退出去了。唯獨師杭回頭瞧了他一眼,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整理衣物。
「留兩個人給你是當祖宗供著的?」孟開平倚在床柱邊,沒事找事道。
「我有手有腳,何必事事讓她們伺候。」師杭垂著眼睫,平靜回道。
「往後你莫要再送那丫頭什麼珍貴首飾。」孟開平又道:「城中易亂,你別被她帶野了,想著出府去玩。」
「你若擔心她,不如早早將她送出城,應天便是個好去處。」師杭神情自若道。
「應天?的確安穩。」聞言,孟開平輕哼一聲:「軍中會將所有家眷都關在一處,誰若敗了叛逃了,便將家眷拉出去殺了,省時省力。」
師杭被驚住了,抬頭呆呆地望著他。他卻不肯多說,轉而道:「你考慮得怎麼樣?這都一路了,也該想好了罷。」
師杭早知他的來意,先是搖搖頭,復又解釋道:「再多給我幾日罷,等你打完這場仗,我一定給你一個答覆。」
多大點兒事,至於這麼磨磨唧唧的麼,這女人該不會是想一拖到底罷?孟開平擰著眉,正欲責難她,卻聽少女柔聲繼續道:「畢竟是一輩子的事,將軍體諒,不必急於這叄五日功夫。」
一輩子……
不知為何,一聽見這叄個字,孟開平的心境頃刻間晴朗起來,一切不快霎時煙消雲散。
是啊,如果她答應自己,就要一輩子跟著他四方征戰了。他自認是不會輕易丟了性命的,所以她想守寡再嫁也不大可能。
一股酸酸澀澀的情緒脹滿了他的胸口。孟開平突然想起老胡說自己當年成親時,激動得把頭磕在門邊上,腫了小半月的糗事。
現下,他望著身側的床柱子,竟也有種想抱著磕上去的衝動。
他望著眼前忙忙碌碌收拾屋子的少女,恍惚之間,已經想像出了許多年後的場景——他們都還年輕,她會陪著自己很久很久,久到兒孫滿堂,天下太平。
往後的每一天,都會有那麼一個人等著他歸家,推門便是點燃的燈火與煮好的熱茶。
只是這樣略想一想,已教他飄飄然,險不知今夕何夕了。
這女人若知道肯定會後悔萬分,孟開平暗暗道,就算她先前說要考慮叄五年,恐怕他也願意等一等。
師杭理好了手頭的衣物,半晌不聽男人答話,一抬頭就望見他黝黑面龐上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
「你……」男人張了張嘴,耳根竟可疑地紅了,扭捏好半晌才道:「你覺得,咱們要不要辦場酒席?」
驟聞此句,師杭差點驚坐在地。
辦什麼酒席?難不成他還想整個洞房花燭出來嗎?
「我覺得,應當不必了。」師杭斟酌再叄,小心翼翼道:「教太多人知曉總歸不好。」
孟開平依舊恍恍惚惚,自顧自道:「你的身份只有我最親近的幾人知曉,旁人若問起,你用那老太婆孫女的戶籍便是。下頭的人只會以為我納個妾,誰閒得沒事管你旁的……」
師杭直覺這人此刻有些詭異,難得耐著性子道:「我覺得,恐怕對將軍您不大好。您日後娶妻,軍中同僚萬一提起這事,豈非教人家姑娘面上無光?」
宛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孟開平一下子清醒了。他下意識「啊」了一聲,旋即揪了揪頭髮,頗為煩躁道:「扯那麼遠幹嘛?我這不是還沒娶妻嗎?」
師杭不說話了。
這女人對自己的地位未免認識得太過清楚了些,孟開平越想越氣,當即冷嘲道:「你還真是半點兒不逾矩,恐怕現下即便我求娶你,你也不會應下罷?」
師杭想,這問題,不論她怎麼回答都不會令他滿意。
她正思量著怎麼把他打發走,恰在此時,門外傳來小紅怯怯的聲音:「姑娘,廚下送了些酥餅來,您……」
「吃什麼吃?老子整日在軍中啃窩頭,你們還敢吃什麼酥餅?」
不待師杭出聲,孟開平便高聲斥道:「趕緊滾!」
如此,小紅似乎被嚇得不輕,腳步極其慌亂地逃開了,也不知是不是連滾帶爬。
師杭看男人癟著嘴一臉氣悶,突然有些想發笑。
「你笑什麼?」孟開平狠狠地瞪她,佯裝兇惡道:「有什麼可笑的?說出來讓老子聽聽!」
師杭也不懼他,緩緩坐在那把冰綻紋圍子玫瑰椅上,姿態優雅,行止動靜都好似畫中仕女。
「我笑你色厲內荏,心口不一。」
孟開平聞言又要開口嗆她,少女卻拾起案上茶盞,淺嘗一口,似笑非笑道:「我不奢求做正室娘子,只因我有自知之明,不會自尋煩惱……」
「可是將軍,您該不會真有娶我為妻之意罷?」
男人徹底惱了,他在原地踱了好幾圈,恨不得現下便指天發誓自證清白:「若有此意,天打雷劈!我孟開平今生絕不娶師姓女!」
師杭滿意了,她放下茶盞,淺笑道:「如是這般,我與將軍間便無需諱言了。朱先生托我為將軍獻策,叄計可定徽州,將軍可想聽聽看?」
孟開平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同那老頭一齊坑害他:「朱升何時告訴你的?」
「這些不過是細枝末節,將軍遠赴石門苦求數日,為的不就是這叄計?」師杭避開他的問題,轉而道:「我也不願再為難將軍,只求將軍為我做件事。倘若你應下了,我定然知無不言。」
「你果然還是想跑。」孟開平陰沉著面色道:「教我放你離開?絕無可能,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然而,師杭卻搖頭嘆息道:「並非如此,我求的是我阿弟。」
孟開平聞言一怔,只見少女紅著眼眶,萬分懇切道:「當日我捨命將他送出城,囑他向杭州城去……求將軍替我尋他回來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男人長長地鬆了口氣,原來只是這樣一樁小事,他立刻爽快應道:「你莫擔憂,但有方向可尋,我定會派人將你阿弟帶回來。」
只不過,領回來的是活人還是死屍可就不好說了。
師杭得了他的諾言,似乎也鬆了口氣,斂眉低語道:「多謝將軍了。還請將軍不要怨恨朱先生,他只是想免我心憂。」
「自然不會。」孟開平尋了只繡凳,坐在她對面,笑吟吟道:「你將那叄計說了,我謝他還來不及。」
師杭沉吟片刻,頷首道:「將軍且記著——其一,安撫降將;其二,招安瑤蠻;其叄……」
孟開平仔細聽著,半晌沒等到下文,忍不住追問道:「其叄呢?」
師杭閉了閉眸,滿腦子都是書匣中的那本《楊業傳》。
楊業此人為第一代楊家將,執干戈而衛社稷,一心報答太宗賞識之恩,可最後卻為護軍王侁所害,絕食而亡。
那麼,即將率軍而來的楊完者呢?
他與察罕帖木兒並稱為「元朝擎天二木」,屢戰屢勝,大破紅巾。此處的十萬兵馬,五日後便只余叄萬,城內空虛,正是可乘之機。
師杭愈想愈不安。
倘若她將消息傳給苗軍,孟開平的勝算會更加渺茫,徽州城不日便將重回元人之手。
可朱先生偏偏將此書贈予她,究竟何意?
「……筠娘?」
師杭猛地回過神,正對上孟開平探究的目光。她不敢再想,當即回道:「其叄便是擊破苗軍。朱先生料定楊元帥要來爭奪此地,囑你早做布防。」
聞言,孟開平挑了挑眉,語調奇異道:「此事我早已知曉,朱先生多慮了。」
師杭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好似做了什麼虧心事般,當下,男人的目光梭巡在她身上,教她根本躲閃不得。
我又沒什麼可虧心的。師杭這樣反覆勸慰自己。
她不是聖人,這第叄計她雖有所悟,卻沒法同孟開平坦言。朱先生願意將此事告知於她,而非告知於孟開平,便是想交由她自己做決定。
孟開平說他問心無愧,可師杭問心有愧。前兩條於她無用,於民有利,可第叄條說出來便等同於叛國。
她是漢人南人,不受元廷待見,可她又是元臣之女,不受漢人信任。
如此夾在中間,她已經不明白自己究竟該逃向哪一邊了。
*
孟開平這邊一走,師杭便將小紅喚來。
「方才送酥餅的人呢?回去了嗎?」
小紅一聽,點頭回道:「啊,他還侯在廊下呢,姑娘想吃嗎?」
師杭點點頭。
於是小紅趕忙跑出去,片刻功夫便將酥餅呈了上來,絮絮道:「難為那人費心,知道姑娘愛吃甜的,特意送來。昨日姑娘不在,他還跑了個空。」
師杭捏起一塊,小口小口吃著。
小紅此刻閒著沒什麼事做,便主動道:「姑娘,外頭的鞦韆架子受雨淋了,柴媼正擦呢,奴婢也去幫下忙,免得您坐髒了衣裙。」
「嗯。」
師杭頷首應了,眼見那丫頭出了內室,耳邊徹底靜了下來。
此處只她一人,師杭放下手中的糕點,思忖再叄,終於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
紙條上只一句話,她又看了一眼,將其捲成細細筒狀塞進了一塊酥餅里。
隨後,她端起碟子,起身出了房門。
師杭立在階前,招手對小紅吩咐道:「我已吃了兩塊,實在吃不下了……」
說著,她指了指遠處候著粗衣的男子,語氣柔和道:「丟了可惜,不如賞給他罷,另外再送五百錢給他,多謝廚下的人用心了。」
(二十七)劍穗
七月二十日。
齊聞道回城時風塵僕僕,孤身一人。
他進了府衙,一見孟開平就道:「糟了,這回麻煩大了。」
彼時,孟開平正撐著臂立在沙盤前,聞言不緊不慢地抬頭看向他。
「我快馬加鞭追了一路,黃珏卻不肯回來。」齊聞道眉頭緊鎖道:「我瞧他怒氣沖沖的,分明是要去義父那裡告你的狀……你也該將他捆起來關幾日再放!」
「他氣性大得很,關幾日有何用?」孟開平十分平靜道:「再者,總不能連他帶來的那隊人一併關了。」
齊聞道見他根本不急,自己簡直著急得上火:「那至少讓他面上好些再去告狀罷?你下手也忒狠了點,雖說是小傷,但瞧著也太難堪了。」
難堪?他已經手下留情了。孟開平冷笑一聲道:「自己不要臉,敢挖老子牆腳,也別怪老子叫他沒臉。」
一聽這話,齊聞道更是連連唉聲嘆氣,忍不住埋怨他:「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若將師杭的事情抖出來,人死了,你倆都不必再爭了。只可惜好好一姑娘家遭了無妄之災,被你們兩個不懷好意的殘害……」
齊聞道正說著,突然瞧見眼前有東西直直向他砸來。下意識的,他抬手一接。
竟是塊沙盤上的石頭。
孟開平一擊不中,又拾起另一塊放在掌中顛了幾下,挑著眉警告他:「你的心未免偏太遠了罷?令宜可等你好幾日了。去歲你送了幅瞎寫的字給人家,今年竟想出送烏龜當賀禮這等蠢主意。若想悔婚,大可直說。」
「嘿!什麼叫蠢主意?」齊聞道不服氣道:「是她自個兒說想養活物的。那貓兒狗兒交到她手上恐怕活不過叄天,烏龜多好養啊,扔到塘里連喂都不用喂,說不準活得比她還久……」
孟開平當即作勢又要砸他,齊聞道閃身一避,沒想到卻避了個空。
「滾遠點,別讓她抓到你,不然有你好看的。」孟開平這般吩咐他:「明日與朱同去瑤寨待著,事情辦不好便不必回來了。」
這分明是要公報私仇啊,齊聞道不解道:「去瑤寨?和誰?」
「朱升之子,朱同。」孟開平解釋道:「瑤寨寨主已然回信,言下願意歸順我軍,你且與他再親去一趟。」
聞言,齊聞道思忖片刻,突然笑了:「沒想到如今你也愛用懷柔手腕了。」
他剛回城便聽說,原先徽州城的達魯花赤律塞台吉被放了出來,負責收編元軍殘部。換作從前,面前這位可不會這麼慈心。
「一個無甚骨氣的元人,不若殺了他了事?」齊聞道提議道。
「一路只兩個長官,已經逼死一個了,這個且留著罷。」孟開平默了一瞬,似是隨口提道:「對了,他似乎還有個女兒在營中。你去瞧瞧,活著就把人放回去。」
「你說笑呢?」齊聞道真真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頗有些難以置信道:「這都多久了,估計早沒個人樣了,她老子娘見到……還不如不放。」
一個女人被擄到大營,什麼狀況他能不曉得?奈何已經應了人,不好毀約。孟開平擺了擺手,不耐煩道:「你怎麼這麼多廢話,讓你放就放!」
齊聞道總覺得他怪裡怪氣的,試探著問道:「不會是你屋裡哪位求你的罷?」說著,他還湊到孟開平邊上,繼續多嘴道:「唉,說實話,是不是瞧著她那張臉就什麼都拒絕不了?孟開平,你這樣可不成啊,你這樣早晚栽她手上……」
當下,孟開平抬腳就要踹他。齊聞道一見還有什麼不明白,幾步就跳到了帳前,高聲道:「行,你煩我,我這就走!只是別怪兄弟我沒提醒你,越美的女人心越狠,你可別被她蠱得暈頭轉向把小命交代了。」
說罷,他一撩帳簾便遛走了,只剩孟開平一個人立在原地,越想越無奈。
他突然發覺,身邊沒一個人看好他與師杭。旁人要麼認為他配不上她,要麼認為他拿不住她。
他原以為自己與師杭之間差的只是家世與才學。前者,他能夠用軍功去填補;後者,他的武功也足以抵消。
可如今看來,他們之間所隔的似乎遠遠不止這些。因為任誰都覺得,他們兩個不是一路人,此刻不是,往後也不會是。
孟開平絞盡腦汁也想不通問題究竟出在哪兒,於是,他只好歸結於這女人的心不在他身上。
或者說不在他這方陣營中。
*
七月二十叄日,破曉時分,城門大開。
胡大海、沉善長二人率軍前往婺源,而孟開平則與袁復等人留鎮徽州。
蕭肅風聲中,孟開平一襲甲冑立於城樓之上,注視著大軍遠去的方向。
他明白,攻城易,守城難。城中方才經過一場血戰,殘兵陋防,百廢待興,任何進攻都不能小覷。
楊完者是位勁敵,也是位老將,而自己尚且只算個年輕將領。去歲十二月,寧國路長槍元帥謝國璽襲擊廣興府,孟開平給予迎頭痛擊,擒獲謝國璽的部眾一千多人。從昌溪領兵起,這一戰才算真正打出了些孟家軍的威勢與名頭,可相較於身經百戰、威名赫赫的苗軍,他還遠遠不如。
楊元帥會十分輕視於他。孟開平篤定這一點。
除此之外,一定還有其他人為他設好了圈套,等著他入局。
當晚,他回了元帥府。
月上柳梢頭,師杭閒來無事,正坐在院中打絡子玩。
「你瞧,將金線先捻在一起。」她手把手教小紅,輕聲細語解釋道:「最後別用這個,這顏色搭黑色珠子才壓得住,搭淺色就亂了。」
她又演示了一遍,旋即側首看小紅學得手忙腳亂,忍不住笑道:「你尋常做事比我利落多了,怎麼總打不好絡子?」
小紅羞紅了臉,忍不住感嘆道:「奴婢也不曉得……但姑娘您手可真巧,看得奴婢眼都花了。」
她學了好幾遍,師杭也演示了好幾遍,可她只覺得姑娘打得又快又好,卻怎麼也學不來。
師杭立志今晚要教會她,便安慰道:「許是這個太難了,無妨,我再教你旁的法子……」
正說著,她一抬頭卻望見院門口不遠處立著道黑影,定睛一看,竟是個人影。
小紅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一下子驚住了,立刻站起身怯怯行禮道:「將軍……」
師杭不知道男人究竟站在那處多久,又聽到了些什麼閒話,見狀也只好收起手上的彩線,等著他走過來。
「怎麼坐在這兒?」孟開平開口問道:「不怕喂蚊子?」
夏夜雖然蚊子多,但消暑乘涼自有一番樂趣。師杭搖搖頭道:「還好,屋裡太悶了,便想著出來透透風。」
聞言,孟開平含糊應了一聲,旋即拿起石桌上的竹筐,沒話找話道:「這編的什麼?絛子?」
師杭沒想到他居然認得,轉念一想,儘管他出身農家,也不至於太過孤陋寡聞,許是看過村裡婦人做這些。
「打發時間而已,沒什麼特別的。」少女心不在焉回道。
相較於一開始見面時的劍拔弩張,師杭如今已經越來越平靜淡然了,甚少與他吵鬧,更不會刻意激怒他。可孟開平卻覺得這樣一板一眼、一問一答十分無趣。
明明手頭有一堆事,何必巴巴地跑來?
白日裡,他忙得根本沒空想起這女人,一到了晚上略空下來,又總忍不住念著她在做什麼。結果不來氣悶,來了更氣悶。
面前少女依舊低垂著頭一言不發,一幅渾身不自在的樣子,也不知在琢磨些什麼,八成又是想趕他走。
孟開平無意多留了。
袁復還在府外等著他,他有太多更要緊的事情處理,這個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女人就讓她自生自滅好了!
他連辭都懶得辭,轉身就欲離去。
然而,還沒等他踏出兩步,後腰處的一絲力量輕柔卻牢固地牽住了他。
「哎,你、你等等……」
少女似乎沒想到他突然要走,情急之下便拉住了他腰間的革帶,匆匆忙忙道:「先別走!我有件東西要給你……你站在這裡別動。」
孟開平訝然轉身,還不待他多問,便見少女提著裙邊一路小跑進了屋子。
只片刻功夫,男人的腦海中百轉千回。一會兒是旖旎情思,一會兒又忍不住懷疑某些暗中傷人的東西……
正胡思亂想著,少女便又急匆匆地出來了,遠遠瞧去,她手裡似乎還真拿著樣小物件。
很快,她站定在他面前,喘息微微,抬起頭,一雙杏眸卻水盈盈得透亮。
「想來你近日事忙,也不好打攪你。」
師杭略平復了一下呼吸,望著他,頗為誠摯道:「多謝你放了阿寧姐姐……啊,就是那位達魯花赤家的小姐。你身邊的那位蔣侍從告訴我,她已經安穩歸家了,多謝你。」
孟開平暈暈乎乎地聽著,好不容易憋出句「不必謝」,便見少女將細白的右手緩緩展開在他面前。
他低頭看去,霎時心如擂鼓。
「無論如何,他們一家能留全性命殊為不易。律塞台吉是否為你所用,我並不在乎,我只盼從今往後能少些殺戮之事。如此,已經足夠慶賀了。」
師杭淺笑繼續道:「我想你是什麼都不缺的,思來想去便做了這劍穗。物件雖小,卻是我的一番心意,還盼將軍莫要嫌棄。」
(二十八)動心
於世家公子而言,文房四寶、金石字畫都是送禮的上佳之選,可於孟開平而言,這些東西簡直同路邊的雜草無甚區別。
他如今坐擁一城,師杭思量許久,實在想不到他會缺些什麼。大物件她送不起,至於小物件麼,香囊、荷包、手帕一類,她是萬萬送不出手的,唯獨男人日日所佩的長劍尚有可想。
記得從前宴上觀賞劍舞,那些劍柄的尾端都有墜子或長穗為飾,手腕翻飛間煞是好看。可孟開平的劍柄處卻光禿禿的,並無裝飾。
她想,許是這男人太過粗糙,顧不上這些。
劍穗算不得貼身,更無關情愛,要非說有何用處,差不多是辟邪的罷?送這個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只可惜一時尋不到精巧的玉墜。」
師杭溫聲道:「也不知你喜歡什麼式樣,便沒敢自作主張,簡單編了條紅穗。」
孟開平低頭瞧了好半晌,終於接過少女手中精緻的亮紅色劍穗,在劍柄處比劃了一下。
師杭發現這柄劍上雖無墜子,卻系了條皮繩,正欲詢問,只聽孟開平開口道:「不知你對兵器了解多少……通常只有文劍掛穗,武劍則系劍韁,以防脫手。你平日瞧見的那些花架子為了耍起來好看,長飾累贅,可以說是本末倒置。」
男人將劍穗捏在手裡,侃侃而談,向她介紹某些他以為的常識。師杭卻越聽越不對味。
莫非他是在嘲諷自己這禮送得不合時宜麼?
「小女子淺薄,不曾了解這些。」少女咬著唇,面色羞惱,復又將手攤在他面前:「既然將軍覺得無用,那便還回來罷。」
聞言,孟開平趕忙將手負在身後,生怕她奪:「哎,我何曾說過『無用』了?只是你不樂見我殺人,卻送我這物什……」
「什麼?」師杭不明白他的意思。
孟開平忍不住笑道:「筠娘,你可知曉,劍穗除了用於招式擾敵視線外,原先其實是用來拭血的。」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少女的神情一下惶然了。
她的眸光游離片刻,最終定在男人腰前的劍柄上。
是了,這柄劍,不知飲過多少人的血。為劊子手的屠刀作飾,師杭你可真是瘋了。
見她小臉鬱郁,孟開平也沉默下來。他殺慣了人,從不覺得這些字眼有何可怖,弟兄們只會瞧不起不敢下手的軟蛋,而殺敵越多者,越值得誇耀。
兩人這樣靜立了片刻,就在師杭以為又要不歡而散時,突然,一聲錚然颯響,寒芒乍現。
「別動。」
男人掌心滾燙,燒得她心頭一驚。可孟開平卻不由分說覆著她的手,將劍抽出了鞘,旋即遞到她手中。
師杭難免怯意,不禁向後避了半步。手中之物沉重至極,若非孟開平替她擔去了大半,恐怕她連舉起來都費力。
「此劍為如意首精鋼劍。」
孟開平將劍刃傾斜向下,望著她茫然無措的模樣,緩緩問道:「你瞧這劍身,覺得有何不同?」
不同?師杭怔怔地看向劍身。
她從沒仔細地觀察過兵器,更無從比較,看了半晌只好猜測道:「這上面有兩道凹槽?」
「不錯。」孟開平微笑頷首道:「劍開雙血槽,一為減輕重量,二為殺敵利落。你沒殺過人,恐怕不曉得——刀刃刺入人的身體後會皮肉被吸附住,一時片刻甚至連血都流不出來,而開血槽留出些微空隙後,這樣更容易拔出……」
夏季里,連夜風都是溫和的,可男人嘴裡說出的話卻教師杭當場打了個冷顫。
「怕了?」孟開平覷見她略顯蒼白的面色,輕聲道:「放心,我是不會用這劍對付你的。」
他不說還好,一說師杭更發怵了。
「提劍殺人這件事於我正如一日叄餐,我不殺旁人,便活不到今日。戰場上沒有心慈手軟一說,只有先下手為強。」
孟開平冷肅道:「那些儒生妄言救世濟民,這樣的世道,空談分明無用。唯有手持利刃者,方能守得一方太平。」
聞言,師杭卻蹙眉道:「人人都如此想,無人肯放下屠刀,這亂世又怎會了結?」
「還遠遠未到能放下屠刀的那一日,筠娘。」
孟開平難得面露愁緒,良久,他突然拉著她的手,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先前你總說我冷血,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如今你還這樣認為嗎?」
男人右手提著劍,嗓音低沉道:「你握我的手,聽我的心跳,我難道不是個活生生的人嗎?」
折戟沉沙,將軍百戰。此刻他身上還穿著一層層堅硬的甲冑,師杭的頭埋在他肩胛處,仿佛能聞見塵土、鐵鏽和鮮血交融的味道。
她應該立刻推開他的,可她竟然並不十分反感這個擁抱。
少女被他緊緊箍在懷中,而他的左手則扶在她後腰處,掌心的溫度輕而易舉便透過了輕薄的衣裙。
至於心跳聲,她耳邊嗡嗡作響,根本分不清是誰動了念。
「我沒得選擇,筠娘,如果可以選,我也想有你那樣的出身,同你一起讀書識字。但老天只偏心你,我命賤。你看不起我的每一處,連我自己都會厭恨。」
男人長嘆一聲,更加用力地擁緊了她。
「這亂世太糟,但也不會更糟了。逝者已逝,難道你就不想替他們親見天下太平的景象嗎?跟著我,試試看。這也是我的畢生之志,我會盡力為你達成的。」
都道月懸於空,萬物共賞,可他是個貪婪自私的人,他要將月亮據為己有。
「相識至今,我不信你心中對我只有恨意。我以禮待你,你也肯以禮待我,為何不能再坦誠些呢?人生苦短,倘若我今日明日便死了,你會為我有一絲傷懷嗎?」
不會的,絕對不會。師杭告誡自己。
她可以為世上任何一個人淪陷,也絕對不能對面前這個男人動心。
「孟開平……」
少女低垂著頭,悶悶道:「為何偏偏是我呢?」
師杭不明白,他何必費盡心思求得她的真心?如今是她命賤才對。明明有一萬種方法得到她的身子,可他偏偏要她說一句心甘情願。
「不是因為我恰為徽州路總管之女,更不是因為我的美色令你起意,這天下的美人太多,你攻破的城池也遠不止這一座……」
師杭輕輕推開他,仰頭對上他濃墨似的眉目,終於說出了這句她猶疑許久的話——用萬分肯定的語氣。
「孟開平,你早就識得我了。」
(二十九)瑤台
「平子,上山去嘍!」
雞鳴之後,天剛破曉,孟開平便被一陣雜亂的叫門聲吵醒了。
他一貫早起,可近日事忙,晚間總囫圇熬到丑時方能睡下,這會兒自然懶得起身。
「……你們且去!」他將被子蒙在頭上,含含糊糊道:「讓我再睡半刻……」
「哎,先前不是說好的麼,今兒上山采箬葉,明兒去長慶寺求籤。」
叫門的人不依不饒狠砸了兩下,半晌,還沒見門開,便乾脆威脅道:「再不開門我可就踹了?阿毫也在山下等著你呢,你若不去,後日他心裡可沒底……」
「他到底是上考場還是上刑場?一天到晚屁事真多!」孟開平跳下床,一把拉開門,對著外頭的人不耐吼道:「這門老子剛做好,你還敢踹?踹壞了往後便把你插在這兒!」
毛虎被他吼了一通也不惱,黝黑髮亮的面龐笑開了,直接將背後的大竹簍分了他一個,不由分說塞到他懷裡。然而孟開平根本沒醒透,頂著頭雞窩似的亂髮,狠狠打了個哈欠。
「快走平子,趁日頭還沒上來,不然可就要熱死了。」
隔壁院裡的公雞已經鳴了第二回,毛虎一邊扯著他向外走,一邊催促道:「兩個時辰內下山,這樣咱們還能趕在日落前進城……等等,你可帶足銀兩呢?」
孟開平斜睨了他一眼,攤開手無奈道:「我渾身上下一個銅板都沒有,別指望了。」
聞言,毛虎當即停下腳步,難以置信道:「不是讓你多藏點兒嗎?怎麼一文都沒了!」
「確實攢夠了一兩銀子。」孟開平嘿嘿一笑,略有些羞赧道:「不巧,昨兒剛被我大哥翻出來,他怕咱們買酒喝,就都給繳了。」
毛虎怒極,揚手就要揍他,結果孟開平猴似得一溜煙兒便躲開了。
「兄弟們,抓住他!」
兩人朝著後山方向,一路打鬧,你追我趕。臨近山腳時,毛虎依舊在孟開平後面緊追不捨,高聲喊道:「這臭小子把咱們的盤纏全給漏了,兄弟們且速速把他抓起來煮湯喝!」
此刻,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正等在土坡上,或坐或立。他們都身著粗麻,腳踩草鞋,望著兩人鬨笑道:「這小子的老爹和大哥不好惹,咱們將他煮了,只恐命不久矣!」
孟開平兩步便跳上了土坡,不服氣道:「呸,分明是你們打不過咱!」
眾人發出一陣噓聲,其中一名膚色稍白些的少年站出來道:「無妨,該罰則罰,平子丟了銀兩便教他多背一筐箬葉,屆時換了錢抵債。」
「呦,還沒戴上烏紗帽,就學著青天大老爺斷案了?」孟開平將他扯了出來,攬著他的肩,揚眉調侃道:「阿毫啊,聽聞你非要見我,不然府試根本寫不出字……往後等你富貴了,當了大官,豈非還要聘我做師爺,日日放在身邊?」
阿毫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一旁的二狗卻幫他啐道:「你可要點兒臉罷!人家師爺都是寫大字去的,你拿什麼寫?用腳寫?你扛個長槍當門神還差不多!」
人貴有自知之明,孟開平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回嘴罵道:「死狗子,少廢話!你連看大門都不配!」
於是,一行七八個少年就這樣打打鬧鬧、說說笑笑上了山。
四月末的時節,昌溪盛產箬葉。這裡因著新安江水和山林草木的滋養,連箬葉都比旁處更清香柔韌些,包粽時,這份清香還會浸入甜軟的糯米中,格外爽口。
阿毫是村裡唯一一個讀書娃兒,也是他們自小從泥里滾到大的好友,此番他要去徽州貢院考童生,孟開平幾人便想著送一送他,順便采些箬葉背到城裡賣錢。
這東西不難采,只是不好保存,必須用涼水浸透才能延緩腐壞。等太陽升起,林中漸熱,大家都裝滿了半人高的竹簍,蹲在溪邊舀水。
孟開平出村前只匆忙喝了口井水,這會自然渴得不行,恨不得一個猛子扎進溪里。可偏偏明日須趕早去城南的長慶寺燒香,今日不能耽誤,即刻便要下山。
「要我說,燒香拜佛最是無用,還不如多吃幾個米糕粽子。」說著,他掬了一抔清洌溪水潑在臉上,痛快道:「糕粽,高中,聽說城裡最講究這個,你也學學看。」
阿毫坐在樹下蔭涼處,聞言,不由得嘆了口氣:「我只是想求個心安罷了。讀了這麼些年書,爹娘和阿姐拼了命供我一個,若連個童生都博不到,真真羞於為人。」
「你可是咱們村的大才子,去歲便過了縣試,連塾里祝先生都說,你比知縣家的公子聰穎好學多了。」孟開平寬慰他:「聽聞有人古稀之齡還與你同考,總歸不止一次機會,敗了便再闖,無需過慮。」
阿毫聽了這話,依舊神情頹喪,不抱希望道:「去歲我雖過了縣試,府試卻落了榜,可見所學有限。科舉之路漫漫,府試後有院試,院試後還有鄉試、會試和殿試……天下學子千千萬萬,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中舉呢?況且,我也未必有幸活至古稀。」
他才十五歲,幾乎看盡了往後餘生,並不敢奢求出人頭地,只求養家餬口罷了。
「咱們沒趕上好時候。自延祐二年朝廷恢復科考,至今一十一次,錄取人數寥寥,更別提咱們這樣鄉野出身的漢人了。昌溪村近百年來沒出過一個進士,連祝先生自己都未曾考中秀才,何況我哉?」阿毫繼續道。
孟開平不願聽這樣的泄氣話,當下便反駁道:「鄉野出身又如何?那群貴族子弟多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憑藉著爹娘榮光作威作福,算什麼真本事?只要你勤學苦練,定能勝過他們。」
然而,阿毫卻搖搖頭道:「平子,你不走這條路,根本不明白其中關竅。勤奮並不能彌補一切差距,就算貴族子弟中十之八九不學無術,可至少也有十之一二與我一般潛心科舉。他們不缺大儒教導,更不缺古籍鑽研,家學深厚,見識廣博,即便我再活幾輩子也趕不上。」
「遠處不說,且說城中那位達魯花赤家的叄公子。他比咱們年紀還小些,竟已過了鄉試,福大人盼他多多磨練,便沒允他參加十一考。可我看過他做的文章,可謂之璧坐璣馳、神完氣足,待後年十二考定然榜上有名。你贊我聰穎好學,實在贊錯了人。」
一旁的吳九背上沉甸甸的竹簍,戴上斗笠,插嘴道:「照你這麼說,還考個屁的童生!不如跟平子學帳目罷。他爹如今也不督他練武了,日日押著他撥算盤,可給他愁死了。你給他當個軍中師爺,我瞧著剛好。」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孟開平就來火。他最煩文縐縐、亂糟糟的東西,見了帳簿便頭腦發昏,幾欲作嘔,恨不得把算盤掰成兩半。
阿毫聽了也苦笑道:「可饒了我罷,那些軍糧器械同四書五經根本就是兩回事。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恐怕在軍中熬兩天就要交代了。」
眾人鬨笑一陣,旋即都拎起竹簍朝山下走去。
「平子,別怪我多嘴,孟叔這心偏得厲害啊。」
下山路上,毛虎湊到孟開平身邊,低聲道:「他分明是沒想教你領兵,只盼你日後幫開廣哥管軍務呢。」
「老爺子偏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孟開平哼道:「他偏他的,我練我的。總歸小爺我志不在此,他還能攔著我上陣殺敵不成?」
毛虎忍不住笑道:「你怎會如此想?我的意思是他偏心你,怕你遇險丟了性命。」
「你就胡扯罷。」孟開平滿心怨氣,從沒想過這一層,根本不以為然:「憑什麼大哥想幹啥就幹啥,我做啥都得求著他?他若真偏心我,就該處處順著我的意。」
毛虎知他當局者迷,面上也不再多勸,只敷衍道:「是是是,我也覺得孟叔錯了,大錯特錯……你這樣的性子,待在哪兒氣都不會順,天生就該去沙場搏命。反倒是開廣哥性情好,無論做什麼都能做出名堂來。」
「你把我說得跟個嗜血魔頭似的,我可還沒殺過人呢。」孟開平豪氣干雲道:「男人嘛,庸庸碌碌是一輩子,戰死沙場也是一輩子,倒不如死得其所,轟轟烈烈!」
阿毫腳程慢,綴在隊伍後頭,聽見這句不由擦了擦汗:「未必未必……自古文臣武將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你可別酸文假醋的了。」吳九打斷他,慫恿道:「元廷不知哪日就亡了,到時你考上狀元都沒人認,還不如跟咱們一起從軍。兄弟們生在一個村,死也死在一塊兒,痛快!」
阿毫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古人有雲,『士欲宣其義,必先讀其書』。僅靠征討未必能平定天下,民心所向才是眾望所歸……」
他又嘟嘟囔囔說了一大堆,什麼之乎者也、利國利民、滄桑正道,然而除了他自己沒一個人聽得懂,大家都只當耳旁風罷了。
從巳時到申時,少年們腳步不停,一路緊趕慢趕才終於在日落前進了徽州城門。
阿毫的舅舅在漁梁鎮的碼頭處撐船,碼頭附近人來人往,生意也好做,孟開平便提議去那兒落腳擺攤。果然只日落前後半個時辰,七八簍箬葉便賣了大半。
這趟出來原就是取樂的,手裡有了銅板,少年們立刻張羅著如何花銷——吳九和二狗自告奮勇去買燒雞,毛虎同孟開平去打酒,其餘人也各自分了些錢去街市,約好一柱香後回碼頭碰面。
華燈初上,還未到宵禁時分,徽州城中處處熙攘。毛虎興沖衝進了酒樓,孟開平卻被路邊一小販的吆喝聲吸引了注意。
「桃木劍,辟邪擋災,斬鬼納福。天完徐,濠州郭,紅巾香軍莫來擾……」
那小販一邊吆喝,一邊低頭削刻著物件,孟開平饒有興致地走了過去。
「這桃木劍護身符怎麼賣?」他隨口問道。
「五文一個,十文叄個。」那小販頭也不抬回道。
孟開平拎起一個細看,忍不住嘲諷:「就這麼個小物件,能抵擋千軍萬馬?」
聞言,那小販終於抬起頭,仔仔細細打量他一番,旋即不緊不慢道:「郎君好武藝,有腰間叄尺以自保,百姓們手無寸鐵,只能以桃木求心安了。」
孟開平怔住了,下意識摸了摸腰間,心中頓時一緊——他今日分明未曾佩劍。小販見狀便解釋道:「郎君莫怕,在下也曾習過幾年武,只是後來荒廢了。」
習武之人眼力非凡,身形吐息一辨可知。孟開平恍然,鬆了口氣道:「幸會,原來是同道中人。敢問閣下,我有位好友即將入場科考,不知此物能否為他添一絲氣運?」
「入場科考,那必得拜一拜文殊菩薩。郎君不如去趟長慶寺,那裡的護身符十分靈驗。」小販也是個厚道人,提醒道:「只是莫要趕在明日。明日初一,有位貴人前去敬香,閉寺一日。」
「閉寺?」孟開平皺眉道:「誰家這麼大排場?」
小販搖了搖頭,重新撿起手邊未完的活計,嘟囔道:「還能是誰家?自然是咱們那位總管大人家。」
*
碼頭處,漁船內,孟開平等了許久才瞧見吳九和二狗的身影。
「一群狗娘養的!」吳九進了船,將一包燒雞拍在桌上,狠狠罵道:「出門沒看黃曆,竟遇到群公子哥兒手下的家奴,不准咱們買,全給捲走了!」
二狗解了包袱嘆道:「兄弟們湊活著吃罷,誰教咱沒人撐腰呢。」
孟開平心裡揣著事,也鬱郁道:「明日恐怕求不來簽了。聽說總管家小姐要去上香,長慶寺閉寺,不接待外客。」
此言一出,簡直是雪上加霜,約好的事全被打亂了。少年們皆義憤填膺道:「什麼世道,她上她的香,咱又礙不著她!」
「行了,你們可別在城裡鬧騰,氣性再大也得忍著。這世上的不平之事多著呢,明日去不成寺里也罷,節時江上有龍舟可看,照樣熱鬧一日。」
阿毫他舅忙了大半天,此刻正立在船頭佝著腰收槳。說話間,他點了點孟開平,朝眾人使了個眼色——這小子的爹可是府衙的通緝犯,徽州城可不比昌溪,一旦鬧騰起來多半要吃虧。
阿毫也忙勸慰道:「大家好不容易進趟城,莫要為此事煩憂。心中有佛,不拘小節。今日我禁酒禁葷,明日再於寺門外跪拜一番,也算全了此行。」
他不吃,眾人可餓得不行,牢騷幾句也就把這點兒不快拋在九霄雲外了。
一番酒足飯飽後,月灑清輝,江上傳來陣陣弦聲。
「誰在唱曲?」
「是花船上的歌伎。」
一聽這話,少年們都坐不住了,紛紛跳出船艙張望。遠遠的,數條畫舫緩緩漂過石橋下,紅紗粉帳,衣香鬢影,悠揚婉轉的曲調並著勾人入骨的嬉笑聲順江而來。練江兩岸的小樓,不知何時也亮起了朦朧燭光,其上有不少秀麗女子倚欄招袖,眉目傳情。
「曲江花。宜春十里錦雲遮。錦雲遮。水邊院落,山下人家。茸茸細草承香車。金鞍玉勒爭年華。爭年華。酒樓青旆,歌板紅牙。」
阿毫吟了首秦觀的《憶秦娥》,不禁感慨萬千:「不知那金陵城中的秦淮風月又是何等景象。」
毛虎沒法出口成章,只愣神喃喃道:「等有了銀子,咱也要把家搬到城裡來……」
「還要娶個漂亮媳婦。」二狗眼巴巴接道:「這城裡姑娘就是標緻啊,瞧那小臉,那身段……」
孟開平一巴掌拍在他腦殼上,嫌棄萬分:「擦擦口水!」
二狗一個激靈回過神,趕忙用袖子胡亂抹了把嘴,扭頭問吳九:「哎,聽說你娘已經幫你訂親了,那姑娘長啥樣?」
吳九撓了撓頭,心煩意亂道:「訂了,就隔壁村那個蘭芳,我娘只說她屁股大好生養,鬼知道長什麼樣。」
少年們頓時不懷好意地鬨笑起來,有人酸溜溜道:「你白日裡出去幹活,夜裡熄了燈鑽進被窩裡都一樣,能生兒子就行!」
「去你大爺的,我讓你滿嘴噴糞!」吳九同那人抱著滾打在一起,回嘴道:「香椿那丫頭連說話都不利索,小心你兒子生下來也是個結巴!」
「要說這女人啊,長得越漂亮越不安分,還是老實些好。縫縫補補奶孩子,聽話順從點兒比什麼都強。」毛虎如是道。
「此言差矣,若夫妻間志趣迥異,易生怨懟。」阿毫也發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男女有別,內外有序。女子高談闊論不宜,紅袖添香即可。」
他們這廂聊得熱切,孟開平卻始終盯著對岸的繡樓,不置一詞。
二狗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擠眉弄眼道:「怎麼樣,平子,想娶個花魁似的美人放家裡不?」
「還花魁呢,做夢去罷!」吳九左右手各搭一人肩膀,夾在中間,扭頭衝著孟開平道:「上月孟叔給他相看媳婦,就那於家小姐的表妹,姓王。聽說生得跟畫兒似的,又是親上加親,多好的一樁姻緣。偏這臭小子嘴賤,說那小娘子……」
「我嘴賤?」孟開平一巴掌揮開他的胳膊:「自幼讀書,結果連巨鹿之戰都不曉得,她讀的啥?」
「識字就不錯了,娶媳婦又不是娶狀元,人家讀的都是女子閨訓,聊點旁的不行?」二狗大笑總結道:「哪壺不開提哪壺。你下次再這般,王小娘子還得被你氣走,到時你就打一輩子光棍罷!」
「狗眼看人低。」孟開平跳到石墩上,昂首挺胸,不屑道:「花魁算什麼?老子要娶個比天上花神還漂亮的!你們一個個目光短淺,從不考慮往後——我媳婦得是個真正的世家小姐,知書識禮,博古通今。等有了娃娃,我教他習武,她教他習字,這樣子孫後代定能文武雙全……」
眾人聽不下去了,七手八腳將他扯下石墩,笑罵道:「瞧瞧,這人分明是把酒喝到腦袋裡醉糊塗了!還世家小姐呢,別以為你爹手裡有幾個兵就了不起了,要不是於家老爺貪財,你大哥也娶不到鄉紳女。」
又鬧了一陣,少年們叄叄兩兩尋地方睡去了,有的窩在船艙里,有的就睡在碼頭旁的石階上。孟開平將阿毫拉到一邊,從懷裡掏出桃木劍塞給他:「喏,這可是好東西,保你平安順遂,百邪不侵。」
阿毫接過一看,愣愣道:「你不是不信這些的麼……」
聞言,孟開平翻了個白眼:「我錢多花不完,閒的。」
他說完就轉身去了船內,阿毫立在那兒,猶豫半晌沒好意思叫住他。
其實他一直想問孟開平,與那王小娘子的婚事是否真的無望了?若如此,也該早早另議才是,不然孟叔都快把事情落定了。
連這樣的人家都棄如敝履,可見其心氣之高,真不知他日後究竟願娶何人。
*
第二日一早,少年們便趕到了長慶寺。
此寺向來香火鼎盛,往來香客絡繹不絕,今日卻大門緊閉,門外還停著架錦繡帷轎。
「果不其然,當真是總管小姐出行。」眾人遠遠瞧著那轎子,咋舌道:「得虧是在城裡,不然還不知多大排場呢。」
寺外有不少帶著刀兵的護衛盯著,阿毫也不敢多留,只在門前拜了拜便欲離去。
就在此時,寺門頓開,先是步出位住持模樣慈眉善目的和尚,緊隨其後便是位身著綠衣的窈窕少女,再後頭還跟著一眾恭恭敬敬的小沙彌。
「可是那位貴女?」吳九踮著腳探頭探腦,只恨離得遠了些,瞧不清楚面容。
「自然不是,多半只是個婢女。」孟開平覺得他簡直笨死了:「你見過哪家貴女隨意拋頭露面的?」
那綠衣女子同住持交談了幾句,旋即注意到被阻寺外的零散香客,又另外交代了幾句,這才重新返回寺內。
很快,住持身旁的一位小沙彌便來到孟開平幾人面前,雙掌合十禮道:「阿彌陀佛,本寺已提早半月告知閉寺事宜,辛苦諸位施主遠道而來。」
「小師父,既如此,可否通融一番讓我們進去?」孟開平開口道:「片刻功夫便好,絕不叨擾貴客。」
那小沙彌搖了搖頭,解釋道:「師家夫人即將生產,今日那位小姐亦是誠心來此,抄寫經文,為母祈福。不便之處,還請諸位見諒。」
「什麼玩意,有奶便是娘唄。」二狗小聲罵罵咧咧道:「她家供著你們寺里的香油錢、齋飯錢,何曾把咱們平頭百姓放在眼裡……」
「施主慎言。」小沙彌又是一禮,歉然道:「師小姐擔憂於民不便,故而本寺半月前便張貼告示,城內百姓大多知曉……小姐慈心,囑本寺將此物贈與寺外香客,聊表歉意。」
說著,他轉向先前叩拜祈福的阿毫,將手中一物遞出:「這枚護身符乃文永住持親自開光加持,願公子心想事成。」
寺中尋常護身符十文一個,而這種繡金線開過光的要一兩銀子。阿毫受寵若驚般,趕忙接過:「多謝師父,多謝師父!」
回程路上,阿毫忍不住感慨道:「那位小姐真是出手闊綽,今日寺外少說也有百十人侯著,再加上米粽這一項,算來至少百兩銀子的花銷。」
孟開平瞧著他喜滋滋的模樣,輕嗤道:「蠅頭小利便將你收買了?一百兩於她或許只是一頓飯錢。」
阿毫將護身符細細收好,微微一笑道:「或許罷,但她既有此心,不比那些瘠人肥己、為富不仁者強上許多?」
至正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佳節。
阿毫考完了府試,眾人便約好在城裡留下來,再熱鬧幾日。
賽龍舟的場面聲勢浩大,人山人海間,也不知哪支隊伍奪了魁首,只聽頭頂樓台一聲高喝,金燦燦的銅錢自半空拋灑而下,成錠的銀兩砸在水裡。
觀龍舟的百姓們一時蜂擁而上,滿地搶錢;舟上的漢子甚至跳入了江水中,為了賞銀大打出手;而高樓上的貴人則嬉笑著,繼續揮金如土。
孟開平冷眼旁觀,只覺得荒謬。有幾枚銅板恰好砸在他肩上,落在他腳邊滴溜溜地打轉,然而,還不待他拾起,便有一頭髮花白的乞丐猛撲過來。
老乞丐拾了銅板,兩眼放光,跪在地上向樓台處叩了個響頭,感激涕零道:「謝公子小姐賞!」
旋即他顫顫巍巍爬起身,孟開平卻攔住他問道:「那樓上是何人?」
「自然是城中的權貴子弟,節時撒錢布施,圖個吉利。」老乞丐將銅板藏好,眯著眼指給他看:「那杏紅裙子,是同知耶律大人家的小姐;穿著艾青衣衫的,是達魯花赤福大人家的公子;至於那霽藍衣裙……哦,是總管師大人家的小姐。」
總管家小姐?這已經不是孟開平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了。他正想多問幾句,卻見高樓上欄杆處那抹明媚的霽藍色裙角忽地隱去了,很快,身著艾青衣衫的公子也不見了身影。
這樓台只一邊可下,孟開平猶豫片刻,竭力避開人群向那邊擠去,同時緊緊盯著——果然,不一會兒,一位帷帽遮面的姑娘由婢女扶著自木階飄然而下,身後還跟著位模樣俊俏的貴公子,正探身焦急地同她說些什麼。
孟開平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駐足觀望,約莫只是因為好奇。
不遠不近的距離,他親眼瞧著那姑娘的身形輕盈得像一片雲,裊裊婷婷,步履款款,一舉一動都有種說不出的氣度。類似王小娘子的行止風範,可相較於她又矜貴好看得多,旁人怎麼學也學不來。
出手闊綽是她,為民著想是她,撒錢戲弄也是她。她年歲頗小,不知生得是何模樣……
可惜,等孟開平終於擠到了近前,那抹霽藍色只眨眼的功夫便隱在了轎簾後。
轎子很快抬走了,逐漸化為一個小點消失在長街盡頭。青衣公子滿臉懊惱地眺望著,不一會兒,那位杏紅裙子的同知小姐也匆匆下來了。
「怎麼走了?」
「她說這裡鬧得慌。」
孟開平憑藉著極佳的眼力,將他們的對話猜了大半。他想,那幾簍銅錢應當是這位同知小姐灑的,畢竟她方才在樓上笑得花枝亂顫,最是張狂,只差沒失足跌下來了。
這會兒,吳九也瞧夠了熱鬧,擠過來拍了拍孟開平,指著那青衣公子道:「呦,那公子哥兒身邊的小廝,咱們被搶的燒雞可有他一份。」
燒雞?誰還顧得上燒雞呢,至少孟開平已經沒心思記掛這個了。
一年多來,他隨著父兄對扛元軍,卻從沒想過元軍中的兵士大多也不過是普通百姓。歸根結底,真正的敵人其實是元廷權貴們,是高台上的那群人和他們背後的家族勢力。
明明都是十來歲的少年人,只是因為出身天差地別,此生便註定為敵了。那書生氣的公子哥,還有那雲彩似的小姑娘,都是他的敵人。
即便他們今日相隔咫尺。
午後,出城回村的路上,孟開平一直默不作聲。吳九反覆問他怎麼了,難不成撞見了水鬼?孟開平卻根本說不上來。
他總覺得自己眼前蒙著抹濃烈的霽藍色,在日光下絢麗又耀目,綢緞般流光溢彩。
原本安排在節前的議親教他躲了個乾淨,節後,孟開平終究被老爹抓住。孟順興強逼著他又去了趟王家,送了一堆禮,一幅要讓他當上門女婿的熱情架勢。
「大哥,強扭的瓜不甜。」孟開平事後同自家兄長抱怨道:「你跟爹說說罷,就說我再也不見那姑娘了,旁的姑娘也不見,我已經有想頭了。」
「你有什麼想頭?」孟開廣端起茶盞,溫言道:「只要是良家女子,即便爹不肯,我可以去幫你提親。」
孟開平沉默好半晌,終於,悶聲卻又堅定道:「我要娶那個總管家的小姐。」
聞言,孟開廣差點兒將一口茶水噴出來。
兄弟二人面面相覷好半晌,最後還是孟開廣先鼓足勇氣開口。他咳了兩聲,頗為尷尬道:「平子,你曉得你在說什麼嗎?」
「當然曉得。」孟開平一臉無辜且理直氣壯道:「我又沒說現下就要娶,過兩年嘛,她瞧著年紀還小,我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本事……但我瞧著她蠻好,連達魯花赤家的公子在她身邊都跟哈巴狗兒似的,想來容貌不錯。至於家世,我暫且還沒瞧見比她更好的,等瞧見了再說罷……」
孟開廣已經不知該從何下手打消弟弟的念頭了,他也不願直說什麼高攀不起,只循循勸誡道:「師家小姐今年才十歲,議親還早。平子,你賭氣也該換個賭法,不該拿婚事玩笑。」
他哪裡是鍾情師家小姐,分明是不服權貴之勢罷了。
孟開平被戳中了心思,硬著頭皮道:「當年劉秀髮跡前說要做執金吾、娶陰麗華,旁人同樣笑他痴心妄想,憑什麼志向與婚事不能握在我自己手中?」
「光武帝是宗室之後,漢高祖九世之孫,他入過太學,家中又與陰氏有姻親。孟家祖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從沒結交過權貴,自不可同日而語。」
孟開廣繼續坦言道:「再者,咱們是叛軍,除非你能奪下徽州城,否則你與她之間絕無可能。」
「那便奪唄。」孟開平只想先尋個藉口搪塞自家老爹:「總歸我是不願將就的,此事不急,先立業後成家嘛,到時再讓爹幫我議親……」
什麼自己把握志向婚事,分明是不肯管理軍中瑣事,只想上陣殺敵。孟開廣也明白弟弟的心愿,便望著他,眼含笑意道:「你效仿前人,可知要奪得怎樣的高位?光武帝娶妻封侯,你若想娶師家小姐,便照著師大人的位子拼一拼罷。」
「他是幾品官?」
「一路之長,正叄品。」
孟開平應了一聲,根本不以為意,隨口搪塞道:「行啊,那等我當上叄品大員再娶她好了。」
「此等光宗耀祖之事,便擔在你肩上了。」孟開廣無奈,乾脆順著他的話頭玩笑道:「屆時,為兄可等著喝你二人敬的那盞茶。」
當日的對話,兄弟二人都未曾當真。只是沒過多久,孟順興便停了孟開平撥算盤的活計,發了好一通脾氣,而後便將他攆去了軍中,再不提議親之事。
孟開平知道是兄長暗中幫襯他,美滋滋地想,等老爹干不動了,大哥當主帥,他當副帥,何等的快意瀟洒。
*
「後來呢?」
師杭正聽得入神,男人卻突然不說了。她轉念一想,是了,一語成讖,如今他得封高位,可他的父兄都已不在人世了。
於是她托著腮,睜大眼睛,轉而追問道:「你總不會就見過我這一面罷?連模樣都沒瞧見,竟還耿耿於懷至今。」
孟開平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冷哼一聲:「這還不夠嗎?你當年好生氣派啊,高高在上扔銀子,差點砸著我腦門!」
「都說了不是我扔的。」師杭嘟囔道:「早知道你站在樓下,我就該讓寧姐姐他們扔準點……」
「不說了不說了!」孟開平被她氣到了,拂袖欲走:「想聽說書,大小姐您自個兒編罷!」
師杭趕忙拉住他,急切道:「不許走,你還沒回答呢,到底何時見過我?」
孟開平盯著她的小手,瞧了半晌,驀地笑了:「你真想知道?」
師杭頷首,決心死個明明白白。
識得和見過不可一概而論,她篤定孟開平是個見色起意之徒,所以她到底是何時大意了,教他偷窺了去?
孟開平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悠悠道:「小人之心。我可不是那等雞鳴狗盜之輩,見你也是光明正大地見,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去歲二月花朝節,何故要去花神廟祭拜?」
聞言,師杭立時大驚失色。及笄前那回生辰,她確實親自去了花神廟,還同幾位閨友盛妝領祭。
「當日,路邊的百姓恐怕沒一個看得清高台上的美人,偏我無心插柳柳成蔭。」孟開平笑吟吟道:「沉善長約我在花神廟外的清江樓會面,我原想坐在大堂里,事畢便走,可他卻說廟裡有熱鬧可瞧,樓上雅間一覽無餘……筠娘,你說這是不是緣分天定?」
此刻,師杭根本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是那一面,恐怕孟開平早記不起她了,更不會再生出奪她到手的心思。可若沒有當日一面,她又怎會僥倖活到今日?
十歲那年,她與福晟熟識,孟開平在練江岸邊初次見她;去歲花朝,她與福晟訂下親事,孟開平同樣未曾錯過。
這麼些年,原來在她的餘光之外,竟還有一個人早就記掛著她。只是她明白,這種記掛無關風月。
今夜說得已經夠多了,多到他記起了一些早已封存的陳舊之事,心頭酸澀。孟開平仰頭望著高懸於空的明月,估摸時辰不早了,便囑託道:「早些歇息罷,多謝你送的禮,我會好生珍惜的。」
臨走前,他扶了扶少女的鬢髮,難得溫柔道:「我同你說的那些話,你記得好好想一想。筠娘,福晟與你有緣,我又何嘗不是呢?」
若非身份所隔,這樣的緣分,或許她早該是他的女人了。
*
甫一出院門,孟開平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回想良久,確信自己方才的話語毫無破綻,絕對未曾透露半分不該有的心思——他只是貪圖她的容貌與家世而已,對她這個人本身嘛,根本沒什麼情意。
福晟心悅她,心悅到可以放下高傲自負,亦步亦趨地追求。可孟開平做不來這些。
所以他永遠不會教她知道,除這兩面外,他還曾見過她一回。
就在渡江前的一個雪日,在他即將離開徽州之時。
小雪未晴,寒意難消。少女懷抱琵琶與綠衣婢女一同從琴坊中步出,而他恰與幾個同僚醉眼朦朧地倚在酒樓二層上,聊天侃地。
這回是他居高臨下,可她依舊從始至終未向他投來一絲目光。
臨上車前,蕭肅冷風掀起了她帷帽的一角,驚鴻一瞥,卻將少年的酒意都驅散了。
容色如胭,香陣卷溫柔。少女身上湖藍羽紗的鶴氅映在白雪皚皚中,正如數年前的霽藍長裙,江水一般澄澈明亮,洌然進了心底。
馬車已漸漸駛遠了,孟開平想也不想便推開身側同僚,直接撐著欄杆翻身而下。安穩落地後,他又不顧沉善長的呼喊,一路追去。
接連轉過數條街巷,最終,他追到了師府的牌匾下。高門大戶、寶馬香車,他親眼看著少女進了府中再也不見。
落雪打濕了他的衣衫,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霎時,孟開平只覺得委屈憋悶,悲從中來。
叄年而已,父兄亡故,接管軍權……日子過得飛快,快到他都沒有機會細細回憶從前。父兄皆死於元軍之手,他想起自己曾對兄長夸下的海口,想起兄長對他的期許,簡直無地自容。
漫天飛雪中,他獨自一人立在原處良久,望著頭頂大大的「師府」二字,一股莫名的執念似藤蔓般牢牢纏住了他的心。
此一時,彼一時,十年河東轉河西。
元臣之女,他絕不會娶,可他終有一日會爬到足夠高的位置。這戶連父兄都不敢提及的人家,到時也會在他的掌控中。
至於這家的掌上明珠……
俯首即拾罷了。
(三十)膽量
沒有濃情蜜意,沒有海誓山盟,也沒有生死不離,他只說了這樣一句。
跟著我。
男人在情場上的話語不可信,可師杭竟信了孟開平八分。
因為這是個傲氣十足的男人,他說要擋在她前面,拉著她向前走,就絕不會將她拋在身後。
除卻師棋,她在這世上已經孑然一身了。這樣的亂世,姐弟間未必還有再見之日,師杭不想死,那她就必須想法子活下去。
試著為自己活下去。
孟開平走後,師杭又取出了那本《楊業傳》。朱先生想借她之口轉達的叄條計策,她想,她已經全部參透了。
楊業抗遼,卻為其忠心效力的宋廷所害;楊完者平叛,最終又會死於何人之手?
師杭猜,或許令楊完者一敗塗地的,不是孟開平,也不是各路起義軍,而是元廷。朱升在暗示她,此人不會成為孟開平的阻礙,因為他早晚會死在自己人手上。
師杭不知道命數如何能推演得出,但她還是決定一五一十地告訴孟開平。這計策就像投名狀,更是朱先生送她的人情——唯有她如實相告,才算真正站在了孟開平這一邊。
待他下回來時,她會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然而,師杭等了孟開平數日,不僅未曾等到人來,反而發現露華閣外守著的兵士更多了。從前只她一人被禁足,如今連柴媼和小紅也出不得門,儼然要將她們與世隔絕。
師杭心中惴惴不安。外面仗打得如何,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孟開平對她有疑了。
叄日後,沈令宜翻過牆頭來見她,更加證實了這一點。
「師姐姐,苗軍恐怕要攻城了。」她滿臉擔憂道:「我放心不下你,可沐恩無論如何不許我來,他說……」
沈令宜猶豫片刻,覷著師杭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他說你,是敵非友。」
「為何?」師杭的素手掩在袖袍下,緊攥成拳:「我有急事要見你開平哥,這其中許是有些誤會。」
沈令宜肅著小臉,搖搖頭:「他們前日夜裡接到斥候來報,苗軍此番有十萬之眾,咱們卻只有叄千,如今一兵一卒都離不得前線……」
「你說什麼!」
師杭霎時睜大眼睛,高聲質問道:「你方才說,城內有多少兵士?」
沈令宜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怔怔答道:「叄千……」
師杭如站立不住般,後退半步,頹然靠在牆邊。柴媼和小紅都被遣開了,沈令宜趕忙上前扶住她,焦急道:「師姐姐,你怎麼了?」
怎麼了?
她只是覺得驚心。
孟開平親口告訴她,他派了七萬人前去攻打婺源,徽州城內還餘下叄萬兵士。況且他說了不止一次,更不至於次次誤言,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故意騙她。
「城內布防是誰告訴你的?」師杭蒼白著面色,輕聲問道。
「是沐恩……啊,就是齊聞道。」沈令宜直覺不妙,試探道:「有什麼不對嗎?」
師杭大致猜到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不願多說,只勉強微笑道:「沒什麼不對,想來他不會騙你。」
*
叄千對十萬,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爭。
從杭州行軍,至少需要六日才能抵達徽州,從徽州到婺源,則需要叄日功夫。因此二十六日一接到斥候來報,孟開平便知道城中出了內奸。
胡大海前腳剛走,楊完者後腳趕至,何至於如此湊巧。
餘下的叄千兵士不僅是孟家軍精銳,還是當年一同隨他從昌溪打到徽州的。其中多數人的名字,孟開平都叫得出,所以他篤定姦細不在軍中。
「孟家小兒,投降不殺。區區叄萬人馬,也敢與本帥相較?不自量力!」
七月二十七日,楊完者騎著戰馬於西城門下放話,威風凜凜,目空一切,顯然已將奪下此城視為探囊取物。孟開平聞此豪言,立時便明白姦細是誰。
她終究還是背叛了他。
朱升看錯了人,他也看錯了人。儘管他早有準備,可心中還是止不住失望與痛恨。
「將軍,有人通敵。」袁復立在他身側,咬牙切齒道:「此戰之後定要徹查。」
不必多此一舉了,孟開平暗暗地想,他會親手了結此人。
「把四面城門打開。」他冷靜吩咐道:「今日,咱們便效仿諸葛丞相,唱一出『空城計』。」
楊完者恐怕早就算好了,胡大海二十叄日領兵出城,今日應當才抵婺源。即便徽州城危,兩叄日內也回救不及。
可他絕想不到,近十萬兵馬此刻只在七十里外,正日夜兼程從後方圍堵而來。只需一日功夫,楊完者便會優勢散盡——十萬對十萬,毫無懸念,苗軍不是孟家軍的對手。
借內奸之手,孟開平設下此局。當然,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這是關於膽量的對決,唯有敢於搏命者才能贏到最後。
他倒要看看,這位名震義軍的楊元帥,究竟敢不敢率軍入城。
(三十一)人頭
天將明時,戰鼓聲歇。
師杭蜷縮在床榻一角,聽著外頭的動靜,躲在床帷內兀自出神。
昨夜就寢後不久,她聽見戰鼓驟響,而後便再沒了睡意。城破那日的噩夢仍歷歷在目,「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世上的戰火從未停歇,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一夜未眠,少女的眼底青黑,可她的頭腦卻無比清醒。
「姑娘,喝些茶水罷。」小紅見她舉止怪異,同樣一夜不敢闔眼:「您若是身子不適,奴婢這就去尋大夫來。」
師杭沒有接過她手中的茶盞。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勉強壓下不安,正欲下榻梳洗,卻聽見院外一陣嘈雜。
想也不想,師杭當即跑出內室。她甫一掀開珠簾,正瞧見大門被一腳踢開。那沉重的聲響仿佛落在了她心口處,如千鈞鐵石般,驚得她停在原地動彈不得。
踢門的不是旁人,正是數日不見的孟開平。此刻,男人右手提著長槍,左手拎著個布包,身披戰甲滿臉血污,連面容都瞧不真切。
他留了一隊親兵守在院內,孤身一人進來,半晌卻一言不發。師杭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穿著單衣,赤著腳困在原地。
「你……勝了嗎?」她猶豫良久,低低開口道。
聞言,男人高大的身影晃了晃,旋即將長槍立在門邊,邁步走近她。
師杭有些膽怯,下意識想往後退,可還不等她動作,男人已經大步走到了她面前。霎時,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你覺得呢?」他陰惻惻地問:「你盼著我勝嗎?」
男人的目光銳利如箭,除了兇狠與壓迫,還有濃烈的殺意。師杭渾身發寒,側首便想讓小紅先出去,沒想到孟開平一把掐住了她的後頸,質問道:「這兩日不見,你就以為我死了,是嗎?」
他的掌心從來都是溫熱的,可現下,師杭只覺得自己後頸處一片濕冷——像是沾上了他手中未乾的人血。
「我……自然希望你平安無事。」她竭力勸自己冷靜下來,想要穩住陣腳:「你不會死,因為苗軍不是你的對手。」
許是她這話說得太過直白,明顯是在討好,孟開平嗤笑一聲道:「何必違心?即便你說你日日盼著我死,我也不會殺你的。」
說罷,他將左手的布包丟在地上,又將她拎了過來。
「筠娘,我來只是想問你一句,在你眼裡,我孟開平究竟有多蠢?」
那布包在地上滾了幾圈,最終停在桌角旁,封口也幾乎散開。師杭借著燭光定睛細看,竟發現腳邊是一條刺目的血痕,還有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露在布包外。
「這是何物?」她顫聲問道。
孟開平為了使她瞧清楚些,便強摁著她的頭,逼她去看。同時又將那層粗布扯下。
「無甚稀奇。」他附在她耳邊輕笑道:「左不過是顆人頭罷了。」
師杭當即尖叫一聲。
這下她徹底看清了——從布包中滾落而出的是顆鮮血淋漓的頭顱,那團漆黑竟是人發!而被梟首者死不瞑目,一雙眼目眥欲裂,正直勾勾地盯著她。
師杭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卻被男人死死制住,男人任由她嗚咽低泣,根本不為所動。他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端起案上那盞冷掉的茶水,漠然道:「為你們元軍哭喪還早了些,楊完者趁亂逃走,此人只是他麾下鎮撫李才。」
說著,他呷了口茶,單腳踩著那人頭像踩一顆馬球,好整以暇道:「我還得多謝你,讓他以為這城中尚有叄萬守備。否則,我也未必能等到胡將軍回援,裡應外合圍殲苗軍。」
兵力不足,只能智取。他將四面城門大開,毫不設防,楊完者卻畏首畏尾駐兵不前,以至於錯失良機。此戰苗軍大敗潰逃,可見天不助元。
師杭伏在他腳邊靜靜聽著,隻言片語間,她已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孟開平早知元帥府內有苗軍細作,卻始終引而不發,反倒以她為餌虛傳軍情。
其實,這個計策根本算不上高明。不論是叄萬還是叄千,於他而言都是以少戰多,他只是不肯信任她。
「我沒有背叛你。」師杭揚起頭,淚光盈然卻倔強道:「孟開平,是你欺我在先的。倘若我有什麼對不住你,也只是因為沒有告訴你府中細作是何人,可我從未與他透露過半點軍情。」
然而,孟開平盯著她,眸光中儘是輕蔑之色:「你還跟我狡辯?那人我早抓了,他親口承認是你與他傳遞消息……」
「你讓他來與我對質。」師杭毫不露怯。她站起身,也輕蔑地望向孟開平,坦言道:「他確實曾拉攏過我,可惜被我拒絕了。苗軍不足與謀,既然他們早晚會敗,我又何必搭上自己?從石門回府的那日起,我便與那人斷了聯繫。他汙衊我,是因為他將我視作了你的同黨,若能在臨死前拉上個墊背的,何樂而不為呢?」
孟開平一時被她這番話震住了。他根本沒想過她會拒絕一個與他抗衡的機會,或者說,他以為她會不顧一切置他於死地。可少女眼下正亭亭立在他面前,神情坦然,根本不似作偽。
「你……」他張了張嘴,語氣明顯軟了下來,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圓場。
幸好,他還是願意相信她的。如若他待她毫無惻隱之心,根本無需當面質問她,早該將她拖出去砍了。師杭見狀略覺寬慰,正欲再解釋清楚,卻見男人眉頭一緊,豁然起身。
「不對!」孟開平頗為急切道:「府內還有同謀!」
師杭霎時大驚。
「若不是你,說明還有旁……」孟開平未曾說完,突然莫名彎下腰猛咳了兩聲,旋即單手撐住了桌案。
師杭不明所以,下意識上前扶住他,卻見男人此刻渾身發顫,面色青白,額上全是冷汗。
他似乎劇痛不已,但仍竭力指了指臂邊方才飲過的茶盞,艱難喘息著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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