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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盡江南百萬兵 (1-12)作者:糯米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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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6:07: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殺盡江南百萬兵
作者:糯米藕
(一)城破
師杭醒了。
碧紗帳外,人影憧憧,她坐起身掀開床幔,倒將床榻下守夜的丫鬟綠玉唬了一跳。
「姑娘,怎麼這會子便醒了?」綠玉忙替她披了件外裳:「眼下寅時叄刻還不到呢,您才歇了兩個時辰……」
「綠玉。」師杭突然攥住她的手,抬頭,定定地看著她:「外頭有戰鼓聲。」
綠玉霎時被她空茫的眼神嚇住了。片刻之後她才想起柴嬤嬤的叮囑,便輕拍師杭的手,柔聲安撫道:「姑娘是魘著了,哪裡有什麼戰鼓聲?奴婢一直聽著呢。」
真的沒有麼?可師杭連指尖都在泛冷。
方才,她切切實實是被一陣戰鼓聲驚醒的。那雄渾的戰鼓聲裹挾著千軍萬馬,氣吞山河滾滾而來,其中仿佛還夾雜著無盡的鮮血與哭喊。
師杭無法再繼續入睡了。內室里,綠玉和綠蠟兩個丫鬟侍候她凈面梳妝,而外間的那些小丫鬟們不知為何,今日總不住地走動,發出些竊竊聲響。
「柴嬤嬤一時不在,她們便這樣沒規矩。」
綠玉說罷,綠蠟卻偷偷瞧了她一眼,低下頭沒有接話。
聞言,師杭默了半晌,只問道:「昨夜可有人來過我這兒?」
兩人替她梳發的動作皆是一頓,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姑娘都歇下了,自然是沒有的。」
師杭望著銅鏡中那張姣好面容,眨眼間,幾乎快要落淚。她深吸一口氣,將頭上簪好的珠花與釵環都去了,只留一條紅羅髮帶,然後綰了個再簡單不過的螺髻。
綠蠟怔怔地看自家姑娘盤發,又聽見她喚外間下人把少爺領來她這裡,終於壓不住心中的悲戚之感,垂下頭抹淚。
師杭看她難過,反而淡淡地笑了:「瞧你,尚不至如此。」
「奴婢該死……」綠蠟跪下,哭得更厲害了:「昨夜、昨夜夫人來了,卻只在榻邊瞧了您一眼又走了,還不許奴婢和您提起……」
話已出口,綠玉也跪了下來:「姑娘早做打算罷!老爺與夫人都去了府衙,府內下人也散了大半,外頭情形實在不好了!」
師杭低頭,這兩個陪了自己十數年的丫鬟並隔簾外跪著的其餘人,都在等她的一句話。
府中諸人是去是留,最後只能由她這個十五歲的少女裁決。
「……都去罷。」
一片靜謐聲中,少女的嗓音如珠似玉,字字句句卻又鏗鏘有力:「眼下現銀是結不了了,時局所限,想來米糧倒更金貴可用些。一會兒開了庫房,諸位自便。」
「這府中的值錢物件,除官家所有,諸位看上什麼便拿走什麼;只是不可貪心,恐誤性命。」
「咱們主僕一場,今後,生死有命,各謀出路罷。」
聽了這話,屋內好些人暗暗鬆了口氣,立刻爬起身收拾包袱去了。這回的叛軍陣前高懸「孟字旗」,傳言主將驍勇非凡,自旌德、績溪、休寧起,一路打到了徽州城,連戰連勝。
倘若再不逃跑,真真與等死無異。
綠蠟猶豫許久,終於還是開口道:「姑娘,奴婢對不住您。但奴婢家中還有爹娘和兄姊,不能不顧……今生恩情只得來世再報了!」
說罷,她在師杭腳邊重重磕了個頭,滿臉淚痕地退出去了。
外頭的天色已然大亮,至此,唯有綠玉一人依舊跪在房中不肯起身。師杭不忍心,嘆了口氣勸道:「你放不下我,我明白,可你也得替自個兒多想想。日子還長,何必了結在這兒?等城破了,你們就趁亂出去,找個安穩地方過日子。都好好的,別再回來了。」
綠玉哽咽道:「姑娘這是體諒奴婢還是看不起奴婢?奴婢與綠蠟不同,她是家生子,有牽有掛,奴婢卻是被夫人從拐子那裡買下的。奴婢自記事起就跟著姑娘,日日相伴,說句逾矩的,便是尋常人家的親姐妹也遠不及咱們這樣的情分。姑娘此刻趕奴婢走,今後便是能僥倖逃出一條命來,下半輩子也難心安!」
她越說越平靜,右手卻拔下了發上的銀釵:「姑娘若不肯遂了奴婢的心愿,倒不如立刻了結於此!」
師杭大驚,趕忙上前攔她,一時之間,兩個女孩都跪坐在地相擁而泣。可是淚水阻擋不了叛軍的腳步,師杭心中清楚,前方便是刀山火海她們也只得迎難而上。
於是,她竭力冷靜下來,取出脖間一物道:「這是阿娘昨夜留給我的,她可曾說了什麼?」
那是一枚青玉鏤雕鶴鹿同春玉佩,綠玉只瞧了一眼,又細心地將它掖回了師杭的衣襟之中:「姑娘千萬收好這物什,等出了城,便想辦法去鄱陽尋符光符將軍,示之此物。」
「鄱陽……符光……」
師杭對這個姓氏頗為熟悉,但這並不是最緊要的——鄱陽與徽州之間山高水長,僅靠自己,她根本沒有把握能成功抵達。
正想著,她餘光不經意發現簾外立著一人。
「弈哥兒!」她驚喜喚道:「快來阿姐這兒!」
師棋年方五歲,正是調皮好動的時候,家中近些時日氣氛凝滯,他還懵懵然不知發生了何事。眼下,他一聽阿姐喚他,便立刻咧嘴笑著跑過來。
師杭愛憐地摟住他。她只有這麼一個幼弟,倘若爹娘今後不在,她就是他的靠山。
「何時走?」師杭秀眉緊蹙,心中止不住擔憂:「遲則生變,此事拖延不得。」
顧及著一旁的小少爺,綠玉壓低聲音道:「夫人教咱們聽戰鼓聲。等下一次戰鼓聲響,約莫天色已暗,柴嬤嬤回來,咱們便可以出府了。」
師杭想了想,這一路艱險難料,旁的且不論,多少應當備些盤纏。她剛要開口同綠玉細細商議,便聽見外頭鼓聲驟響。
頃刻間,屋中叄人的臉色都變了。綠玉是驚詫,師棋是害怕,而師杭卻是滿臉慘然。
因為這鼓聲太不尋常了。
自遠處天邊幽幽傳來,聲聲切切,撼人心魄。其中所蘊的蒼涼與悲壯,如垓下之歌,就算她不懂兵法也聽得出,這絕不是進攻衝鋒的信號,而是潰敗撤退的絕唱。
「城破了……」
師杭猛地起身,不顧一切就要往門外跑。她似乎都能親眼看見城樓那處的慘烈情形,血漫江河、屍橫遍野,而她的爹娘還在城樓上啊!
「姑娘,不能去!」綠玉死死拉住她:「您若是去了,老爺夫人的苦心便全白費了!」
師杭撐不住歪倒在榻上,失聲痛哭,而師棋也在一旁望著阿姐驚恐嗚咽。綠玉心疼地安撫道:「這會兒什麼都來不及了……姑娘,無需再等任何人了。您同我換了衣衫,立刻帶著少爺出府。」
聞言,師杭終於徹底明白過來了,她高聲質問道:「那你怎麼辦?你假扮成我,然後代我死嗎?」
綠玉溫柔地看著她笑,默然不語。
只有徽州路總管師伯彥之女「師杭」身死,姑娘才可徹底捨棄這個身份,從頭開始。等姑娘離府,她會用一把火將這個秘密永遠埋葬。
她們相伴十數年,又怎會不清楚對方的心意?但師杭還是搖頭,堅定道:「要麼我們一起走,要麼就一起留下。」
不得其志,雖生猶死。她自幼受的教導是愛惜眾生,而非只愛惜自己的性命。
(二)出城
師杭不知道真正的「煉獄」是何模樣,但眼前之景,便是她十五年來見識過最殘酷無情的「人間煉獄」。
街上到處都是逃難的百姓,他們推搡著、叫喊著,奮力向城門處擁去,有些還被摔在地上、踩在腳下;從前線敗退下來的元軍如喪家之犬一般,渾身浴血、傷痕累累,向城內倉皇逃竄;而追趕他們的便是方才破城的叛軍,他們明明都是漢人,是同族,臉上卻只有惡狼般的神情。
師杭親眼看著,一個斷了右臂的士兵跪下來苦苦哀求,卻被對方毫不留情地一刀砍下了頭顱;叛軍將各家各戶圍起,從中強行抓出所有壯年男子,用繩索將他們捆成一串如押運豬羊般押走;還有,他們無視法度、喪心病狂,竟敢當街奸辱婦女,往往幾個人淫笑著將一女子圍住,接下來便會傳出悽厲至極的慘叫聲……
此刻,師杭萬分慶幸,幸而她與綠玉全換上了府內小廝的衣衫,用泥水將臉塗髒;同時,她又萬分恐懼。
這樣的囹圄險境,一旦被抓,必死無疑。
綠玉牽著她,她又牽著師棋,叄人竭力偽裝成尋常姐弟,混進逃難的人群里。一路上,不斷有騎兵朝著出城的方向飛馳而去,見狀,師杭的心越來越涼。
果不其然,到了城門口,遠遠便看見前方已然排起了長隊——叛軍守住了關卡,只有審查過戶籍方能通關。
百姓們一片怨聲載道,幾欲強闖。然而那群軍士渾身都是血腥氣,顯然剛從死人堆中拼殺出來,尤其是領頭的那個高壯漢子,立目一掃,開口一吼,便沒人再敢鬧事了。
其實袁復也很無奈。原本攻城之後是要立刻封城的,然而這徽州城守將實在是個硬骨頭,同他們硬耗了這麼些時日,直到全城彈盡糧絕。如果再不放些難民出城緩一緩,恐怕就要內亂了。
想他堂堂一個萬戶,連慶功酒都來不及喝,便被派來嚴查城門。要說抓人,此地達魯花赤被俘,總管自盡,還能有什麼可抓的?真不知道孟將軍究竟作何打算。
此人所思所想,師杭自全然不知。她停下腳步,思索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咱們得分開走。」
正說著,只見一旁有戶大族一齊去往城門口。其中約莫四五戶人家,兒女眾多,大半都是年幼的孩童模樣。
師杭突然心生一計。
「弈哥兒,阿姐同你打個賭罷。」她強裝笑意,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柔聲道:「你不是一直想要阿姐的金葉子麼,一會兒你跟緊那戶人家出城,阿姐和綠玉姐姐隨後便去找你。你若能做到,這袋金葉子便歸你啦!」
她將布袋塞進師棋的衣兜里,掩好,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催他快去。可杭棋卻死活不肯,無論一旁的綠玉如何哄他,他都死死攥著師杭的衣袖不鬆手。
「阿姐騙人!你是不是不要弈哥兒了……」
他雖然年幼,又自出生起受盡庇佑、不識愁苦,可出府之後的情形他卻看得清清楚楚。這徽州城已不復過往的繁華安穩了,這裡處處可怖,他尋不到爹娘,自然不肯與阿姐分離片刻。
「怎麼會呢?」師杭替他拭去小臉上的淚珠,認真道:「阿姐發誓一定去找你。你放心,綠玉姐姐就在你後面,你一回頭就能看到她。」
聞言,師棋依舊半信半疑。
阿弟已經不好哄騙了,師杭輕嘆了口氣,又道:「你再想想,綠玉姐姐什麼時候和阿姐分開過?一貫都是阿姐在哪兒,她便在哪的。」
說到這裡,她偏頭期許地看向綠玉,綠玉卻偷偷紅了眼眶:「……少爺,奴婢也發誓,會和姑娘一起去找您的。」
「往後便不必這麼叫了。」師杭對他們兩個鄭重說道:「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
兩個姐姐都如此信誓旦旦,師棋總算信了大半。師杭最後囑託他:「如果看城門的人問你是誰家的孩子,你就只搖頭,千萬不要說話。若你照實說了,這輩子就再也見不著阿姐了。」
師棋聽了,忙不迭點頭應下。
師杭終於交代完,她抱了抱他,而後便一狠心將他推向那群孩童。綠玉則隔著叄五人,不遠不近地跟在師棋身後。
眼下,這位總管家金尊玉貴的公子穿得破爛不堪,面容糟污,怎麼瞧都只是個流浪已久、無家可歸的小叫花子。
果然,那些兵士看見一群不及腰高的孩子,連數都沒數,半句未問,便放他們過了關。綠玉裝作獨身一人,又有正經戶籍在身,也順利過關。
只在出城前的最後一刻,她還是忍不住回首,望向師杭所在的巷角處落了淚。
另一旁,師杭獨自蹲在巷口的陰影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綠玉是個聰明、細心、可靠的姑娘,相信她會明白她的深意,盡力護好師棋。並且,她已經將那枚青玉玉佩轉贈於她,金銀皆備,若順利的話,他們還是有機會到達鄱陽的。
至於她自己……
師杭緩緩站起身。
無論如何,她都要去見爹娘最後一面。
(三)姻緣
師杭到了府衙,卻根本無法靠近。這裡被叛軍重重把守,瞧著,已然成了他們新的軍政駐地。
她靜心細想,爹爹一貫重責,最後關頭他絕不肯安坐於府衙,定然要親自去往最前線督戰。而城中有一處要塞最難攻下,唯若此處失守,才能算作全城失守。
想到這兒,她立刻向著南譙樓的方向奔去。
記得上一回登南譙樓,還是去歲的二月十二,她及笄前的最後一個生辰。
師伯彥任徽州路總管之職七年有餘,為政勤、為民實,故而年年到了那日,城中許多百姓都會順借「花朝」之名,替總管家小姐祝壽。
例如,姑娘們賞紅時會在師府外的花枝上用紅繩系滿五色彩箋、簪花時會偏愛挑選師家小姐所鍾愛的茶花、城中各大酒樓並糕點鋪也會製作各式各樣的花糕與花酒送進師府……
而師伯彥本人更是對這個女兒愛若珍寶——每年花神祭後,他都會著人在花神廟外,以自家名義領放二百一十二盞花燈,其上寫有二百一十二句不同的花名詩並師杭的小字,為女兒祈福。
去歲,華燈初上之際,師伯彥領著女兒登上南譙樓。他望著遠處星星點點、璀璨奪目的河景,突然感慨道:「阿筠,明年此時你便及笄了,想來也該有個決斷了。」
師杭不解,只聽師伯彥又道:「南台御史福信為其幼子福晟提親,婚期定在明年叄月,你意下如何?」
春寒料峭,夜風陣陣。師杭一手稍闔窗扉,一手攏了攏肩上的煙紫色織錦氈斗篷,靜默了好半晌才道:「婚姻大事,女兒不敢妄言。」
他們師家可不是那等投機取巧、一朝得勢的庶族,百年家風所傳,皆為聖人之道。爹爹雖做了元臣,但更是當世大儒,而她作為師家女兒,自當謹言慎行。
下人們都在閣樓外侍候,他們父女之間何須避諱。師伯彥清楚女兒的脾性,轉身負手而立,寬慰她:「原該教你阿娘同你說,但她似乎對那福晟頗為滿意,所以為父想先聽聽你的真心。」
她的……真心?
聞言,師杭搖了搖頭,露出些許茫然的神色。
師伯彥見狀,慈愛地撫了撫她的鬢髮,無奈道:「女兒家,最難的便是這一遭。我與你阿娘當年是少時情誼、水到渠成,如今,自然盼你也可順心遂意。我原想讓那福晟與你多見幾面再議,可現下的局勢……唉。」
師杭揚起小臉,一雙杏眸明如秋水,在這夜色沉沉下顯得愈加燦然生輝。她微微一笑道:「如此說來,爹爹對他也十分滿意?」
「算不上十分滿意,約有七分罷。」師伯彥坦誠道:「他父親曾與為父共事多年,其人剛正可信,家風不俗;而那福晟也早有雅名,十二考中進士及第,勉強稱得上與你相配。」
師杭頷首,恍然道:「爹爹這麼一說,女兒倒記起幼時曾見過這位公子幾面。」
「那時咱們兩家親近,自然往來頗多。」師伯彥道:「後來福信調任揚州又駐守金陵,細算來,已有四年未見了。難為他們父子倆還惦記著你這個小丫頭。」
最後這句話其實帶了些酸醋味。自家閨女玉雪可人,福信第一眼見了便嚷嚷著要認作義女,他兒子也總跟在後面喚什麼「筠妹妹」。這麼些年過去,原以為山水不相逢,哪知他還不死心,當真要聘下阿筠給他兒子作媳婦,師伯彥愈想心中愈不快。
「那位福叄公子生得好相貌,女兒至今還記得。」師杭緩緩開口道。
憶及福晟,他在徽州時應當已是舞勺之年,品行舉止初顯端倪:「公子脾性溫和卻又不失氣度,才思敏捷卻又肯勤奮苦學,唯獨處事之法,有時過於剛直自負了些,想來是隨了福大人……」
師杭說完這些,頓了頓,最後道:「觀之,可稱君子。」
聽到這句評價,師伯彥還有什麼不明白。他肅然問道:「阿筠,你當真思定了?」
河上的花燈已然遠去了,只能隱約瞧見些微茫的光。師杭思罷,確定這是樁絕好的姻緣,即便不是盡善盡美,相信她嫁去後也有本事過得好。
於是,師杭復又點點頭,堅定道:「爹爹,朝廷將天下百姓分為四等,咱們漢人南人是最低等。而福家出身唐兀,不僅未曾看輕女兒,還誠心求娶,想來是值得託付的人家。這一年來,任誰上門提親您都回絕了,唯有福晟,是您與阿娘替我籌謀好的。『甘瓜苦蒂,天下物無全美』,便是他對女兒並無情意也無妨。」
師伯彥聽著前頭,還覺得句句有理,聽到後頭不由得失笑道:「你又怎知他對你並無情意?」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遞與師杭:「這信,是福晟親筆所書。他家雖富貴顯赫,還不至於讓我們師家舍女攀附。只不過他信中寫明,若有幸娶你為妻,無論後嗣,此生絕不納妾。這才是為父真正看重他的地方。」
師杭接過信箋,展開細細閱罷,心中大定。
自古,男子一妻多妾皆是尋常,尤其是富貴之家,正所謂「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爹娘情意甚篤,方才成了這世間少有的伉儷,膝下只有她與弈哥兒。可輪到師杭自己,卻不敢奢求這般。
她原想,若今後的夫君只愛她一人,她便同心相待;若夫君舍不了弱水叄千,那她也不會將他放在心上。
過日子罷了,誰又一定離不得誰呢?爹娘教她讀書習字、知理明義,不是為了讓她後半生囿於深深後宅整日圍著男人轉的。
可現下,見了這張紙上揮灑的墨跡,師杭突然願意試著期待將來。
許是怕雙方長輩覺得冒犯,又許是怕她見了覺得孟浪,信中福晟幾乎沒有直述任何對她的所思所想,大半內容都在問候她的爹爹。
除了一句。
他言,令愛小娘子勝月之皎,仆傾慕已久。
似有縷縷溫熱自紙上融進手心,遠方那位少年郎赤忱的情意,她竟然能夠感受到。
師伯彥看著女兒面上壓不住的羞色,打趣道:「這小子自己不好意思開口,倒腆著臉求他父親要一張你的畫像,你說,為父該不該給?若不給,定要被早早記恨上;若給了,只怕他此後相思成疾啊!」
「爹爹!」師杭聽了,羞得忙用帕遮臉,難為情道:「您莫要允他!女兒……還沒答應呢。」
此言違心,師伯彥立刻開懷朗笑。
師杭幾乎要惱,她再也待不住了,轉身便推開閣門快步出了南譙樓。
(四)櫃中
師杭立於城樓之下,仰頭,只見一片斷壁殘垣。
昨日之日不可留,這徽州城從今往後便再也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了。南譙樓於此處屹立百年,如今戰亂四起,只需再稍稍添上一把火,它便將徹底化作飛灰、蕩然無存。
此戰勝負已分,城內城外到處都是叛軍的身影——他們與元軍的裝束截然不同,甲冑雜亂且不少人頭系紅巾,只是武器裝備卻出乎意料地精良。
城樓明黃作底的元旗早已經倒下,取而代之的是猩紅如血的叛軍軍旗,上書一個墨色「孟」字。
師杭不記得朝中有無孟姓高官,更未聽說何處有過孟氏大族。她想,這些打著起義名號聚眾反叛的賊人,果然都是一些出生低微、妄想靠著累積殺孽一步登天的惡徒。
白日裡,兵士們在忙著清理戰場、焚燒屍骨。師杭根本沒法登樓,只得躲進城下一間屋子裡不遠不近地張望,期盼天色早些暗下來。
可在漫長難熬的等待中,她又忍不住想,即便僥倖登上了南譙樓又能如何?
爹娘不會是甘願被俘的人,那陣陣戰鼓聲就是鐵證。他們一定堅守到了最後一刻,直至城破,因不忍再犧牲百姓,才下令讓所有士卒回撤。
如若不撤,一座失守之城接下來便會迎來一場屠殺。
……他們留不得性命了。
師杭不願作此想,卻又無從他想。其實她知道,已經沒法再見到活生生的爹爹與阿娘了,可她只想親手替他們收斂屍骨,絕不能任由叛軍侮辱踐踏。
恍惚間,師杭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她原以為是路過的兵士罷了,誰知,緊接著草屋裡便湧進一群男人的笑鬧聲。
師杭頃刻面色大變,她想也不想,立刻閃身躲了起來。
「他娘的,這破屋子能睡人?還不如讓老子睡帳子!」屋外檐下,一人邊踢開門邊罵道:「丁順,看看你找的好地方!」
那個被點名的男人嗓音稍稍悅耳些,但聽上去也油腔滑調的:「我說老孫,你要是想睡帳子呢就自個兒出去搭,咱們大伙兒絕不攔你。這屋子雖然破了點好歹有遮有蔽,外頭還下著雨,只要今夜裡別把你沖跑了就行。」
聞言,餘下的幾人一齊鬨笑,都已經邁進了草屋中。
而師杭此刻緊張得都快窒息了。這戶貧苦人家只一間正房、一間臥房並屋側灶房,還有些零散桌椅,可供一人容身躲藏的地方几乎沒有。她原想躲在灶房的米缸中,又怕那群人搜尋米糧,情急之下只得躲在臥房西側放置衣裳被褥的箱櫃中。
可恨這圓角木櫃實在窄小,她身量勻亭,但進去後怎麼也闔不實櫃門,留下一道若有若無的縫隙。師杭死死拉著里側的櫃門栓繩,恰好透過那道縫隙看清了闖入者。
一行共六人,烏泱泱湧進來,清一色都是魁梧高壯的年輕漢子。
先前說話的那兩人,頭戴飛碟兜鍪,身著對襟罩甲,腳踩雲紋短靴,約莫是軍官之職;而其餘四人則穿著齊腰甲或環臂甲,應當是傳令兵或弓馬手一類。
不過,這些只是師杭的猜測。她從未上過戰場,平日只略讀過一些兵書。師伯彥雖為本地正官,職責卻在總管吏治民生,而非軍政要務,所以也極少同她提及。
調兵遣將、護衛城池這些事原先都歸徽州路達魯花赤——律塞台吉掌管,可惜此人已於前日被敵軍所俘,師伯彥一介文臣只得臨危授命,披甲上陣。
思及爹爹,師杭突然又沒那麼恐懼了。
平日,爹爹常愛吟誦前朝忠烈文大人的詩詞,她自幼耳濡目染,記得其中有這樣一句。
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相信這天地之間自有一股浩然正氣,永世長存。倘若今日必將喪命,那麼,她絕不會讓爹娘蒙羞。
外頭那群人似乎打定主意今夜落腳於此。他們看起來形容粗魯,動作卻也井然有序,各自干起了各自的活計。很快,屋內空地上被他們鋪滿了乾草,那個叫做丁順的男人在稍微寬敞避風些的臥房架起了柴火,又摸出火摺子,輕吹一口氣。
「老孫呢,怎麼一會兒就不見他人影了?不會真跑出去搭帳子了罷?」他用火摺子引燃了柴火,開口問道。
聞言,一小兵嘿嘿笑道:「聽說齊小將軍手下的人占了好些富戶家,雞鴨魚肉幾大車都運不完!孫千戶準是去找那些兄弟『借糧』了。」
丁順聽了,心中卻頗覺不妥:「齊小將軍年少,手下的人做事也難免意氣,孫鎮佑跟著瞎摻和什麼?搞不好又要出亂子。你們兩個,快去,把他給喊回來!」
不過弄點吃的來打牙祭,能出什麼大亂子?想歸想,他近處的兩人卻不敢違命,結果剛要踏出門檻,就聽見屋外有人粗聲粗氣道:「喊個屁!你老子我這不就回來了!」
丁順站起身,一眼便看見孫鎮佑肩上扛著兩個大包袱,滿頭大汗地進來了。
他無奈道:「你總是這樣,將軍若知曉,定要再賞你二十軍棍。」
「法不責眾,又不是老子一個這樣!打了這麼些時日,嘴裡都快淡出鳥來了,吃些好的又如何?」孫鎮佑一把將兩個包袱甩在地上,望著其餘幾人哄搶而上,不屑道:「就連將軍此刻也領人去了總管府,不是去搜羅好東西還能去做什麼……」
聽見這句話,櫃中匿著的師杭死死咬住了唇。
「將軍去了總管府?」丁順有些驚訝。那律塞台吉受不住刑,早將此地機密吐得一乾二淨,只差把婺源的布防圖交給他們了。眼下城中殘破、立足不穩,苗軍統帥楊全忠虎視眈眈,論理,將軍應當早做防守,怎會在此刻親自抄檢師府?
提起這樁事,一時間,眾人都不禁想起白日裡城樓上頭的情形。
有人先嘆了口氣,感慨道:「要說這師伯彥,也算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只可惜跟錯了主子,不知變通。」
平章大人一貫惜才,連元臣都肯受降,而孟將軍對這位當世大儒也聞名已久,自然是要給他個體面的。律塞台吉被俘後,將軍連寫了叄封招降信送於城下,許諾以禮相待、誠心相交,卻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梯子都遞到面前了,師伯彥偏不肯順勢而下,非要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才算罷了。
然而,又有人反駁道:「他為元廷盡忠效力,連自己的祖宗都忘了,算什麼好漢?依我看,他只是個貪圖虛名的迂腐書生,以為揮劍自刎便可留名青史了,可笑至極!」
孫鎮佑一邊把肉架在火上慢烤,一邊插嘴道:「你們啊,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保你名垂青史,現在讓你自盡,你肯嗎?你不肯還說什麼玩意兒!」
這下,眾人都被逗笑了。屋內肉香陣陣、暖意融融,一片輕鬆歡樂的氛圍。
畢竟,他們是戰勝之軍。
師杭拽著門栓的手指已經淤青了,可她卻絲毫感受不到痛楚。
原來爹爹是自盡而死,原來他是要以死明志。可是眼前這群人!他們竟然將爹爹的志向說成「貪圖虛名」,將爹爹的不屈說成「迂腐書生、不知變通」,一群得勢小人而已,他們又知道什麼?!
當年,師杭的曾祖父師維楨曾親歷崖山之役。那一戰是整個南宋朝廷的絕唱,陸丞相背著少帝跳海,十萬軍民一齊赴海殉國。據說第二日,海上的浮屍一眼望不到盡頭。
師維楨見此慘狀,既為宋軍之悲壯嘆服,又為元軍之凶暴憤怒,自後避世不出。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與其說他是不忍見一代王朝窮途末路直至覆滅,倒不如說是不忍見天下萬民因連年戰亂而流離失所。
百年來,師維楨及其子孫創辦書院、教習儒生、著書立說,卻始終不理仕途。直到師伯彥這一代,元廷漸生動盪,亂世之象再出。
「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師伯彥同父兄坦言,力排眾議,終於走上了為官之路。這些年來,有不少漢人南人仇視師伯彥,認為他向元人折腰,風骨盡失,辱沒師家門楣。可師伯彥卻毫不在意。
他對妻女說,他這個官不是為自己做的,更不是為朝廷做的,而是為了天下百姓。
他在一處,便會竭力護佑一方水土。
師杭躲在角落裡默默流淚,細弱的肩膀微微顫抖,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她不明白,這世上的貪官污吏憑什麼都能留得性命,偏偏那些一心為民的好官只有死路可走?
為什麼一定要打仗?為什麼一定要爭權?
她真的不明白。
熊熊火光中,丁順冷眼看眾人抱著豬羊狼吞虎咽,面色沉凝一言不發。他聽著他們談論的話,思緒紛亂。
論慘烈,去歲攻打金陵城的那一戰更勝今日——最後關頭百司潰逃,唯有南台御史福信據胡床獨坐鳳凰台下,臨危不懼。
有人勸他離去,他卻說:「吾為國家重臣,城存則生,城破則死,尚安往哉!」
最終,福信得償所願,死於亂箭之下。
那日的情形與今日極像,可福信是唐兀人,他忠於元廷理所應當。那師伯彥呢?
丁順沒讀過什麼書,不理解詩書禮義那一套。加上這些年南征北戰,再慈軟的心也被鮮血浸透了,甚少會為了何事動容。可看著師伯彥與其夫人各執一把鴛鴦劍,悲歌之後血灑南譙樓的那一刻,丁順肅然起敬。
哀哉,壯哉,難怪孟將軍要親自為他二人收斂屍骨。
一番風捲殘雲罷了,外頭的雨勢漸大。他們的甲冑雖能禦寒,卻沒人想和衣而睡,孫鎮佑抹了抹嘴上的油漬,站起身道:「這群難民走時也不至於拖著被褥走,且讓我找找看。」
霎時,師杭一個激靈差點驚呼出聲,幸而她忍住了。
這屋子裡根本沒有旁的箱櫃!倘若要找被褥,最先翻找的定是此處!
果不其然,那道黑影在屋裡繞了一圈後,徑直朝她藏身的地方走來。孫鎮佑根本不作他想,眼看就要伸手拉開櫃門。
「要不我把床榻讓給你,我睡地上?」突然,丁順開口說了這麼一句。
也就是這一句,緩了下孫鎮佑的動作,他縮回手,轉身不滿道:「老子可不稀罕那小榻,連腿都伸不直,還不如多取幾床褥子墊一墊。」
說著,他又轉過身繼續準備開櫃門。
師杭幾乎快昏死過去,她原以為能僥倖逃過一劫,沒想到還是躲不過!越想越緊張,越緊張便越容易出岔子,千鈞一髮之際,櫃中突然傳出一聲脆響。
繩栓斷了。
師杭大驚,孫鎮佑並屋中所有人也如驚弓之鳥般,立刻起身拔刀。
「什麼人?出來!」孫鎮佑喝道。
丁順的面色難看至極,他們在這裡吃吃喝喝談天說地,一個多時辰,居然連屋中藏匿有人都未曾察覺,當真是該死了。
「若是尋常百姓,立刻出來!若是元軍弟兄……」丁順頓了頓:「繳兵不殺,否則便莫怪俺們了。」
「你還廢什麼話?躲躲藏藏的定然不是什麼好人!」孫鎮佑早已沒了耐心,說著,他揚刀便要劈開櫃門。
幾乎同時,師杭一下從櫃中摔落。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氣,面對死亡,她止不住地害怕。
眾人連拼殺的陣形都列好了,萬萬沒想到竟從櫃中掉出個小少年。他低著頭跪坐在地,雙手環在胸前,渾身顫動,一幅非常驚恐的樣子。
見狀,孫鎮佑一下就放心了。這少年弱得跟個小雞崽子似的,又穿了身尋常衣衫,恐怕連他一隻手都打不過。
孫鎮佑大咧咧卸下刀,掐著他的下巴讓他抬起頭,故作兇惡道:「你這臭小子,故意躲在這裡難不成是想暗害……」
說著說著,他突然沒聲了。丁順有些奇怪,便走過來問道:「有何不妥?若是百姓便放了罷,不必多事。」
可孫鎮佑此刻卻滿臉驚喜:「……啥,放了?這可不興放啊!這、這是個姑娘!」
(五)得救
此言一出,眾人都愣住了。
孫鎮佑根本沒空搭理他們,他興奮極了,立刻屁顛屁顛地跑去灶房水缸舀了一瓢水來。
「虧你們白長了一對眼珠子!」
他一把將師杭扯過來,強壓在地上,而後便用水朝她的臉上潑去。
冰冷刺骨的水自上迎面澆下,師杭驚叫著,不免嗆了好幾口。孫鎮佑卻絲毫不顧她咳得厲害,直接用袖子抹乾了她的臉。
「你們瞧瞧,這不是姑娘是什麼?」男人掐著她的後頸,像捉了只小兔,得意道:「這麼標緻的小美人兒,難怪要躲躲藏藏的。」
師杭被一群男人團團圍住,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她用力掙扎,卻被孫鎮佑牢牢箍在懷中,她這點力氣於他,連花拳繡腿都算不上。
一旁的火堆正燃得旺。都說「燈下看美人」,而師杭這樣的美人即便在落魄之時也是難掩瑰麗的,此處光影搖曳斑駁,不過給她作襯。驚鴻一瞥間,幾個小兵的眼睛都看直了,手腳便開始不老實起來。
師杭嗚咽著,只顧往後縮。飽暖思淫慾,孫鎮佑被她鬧騰得也起了興致,為了體面些,他還是勉強耐住心癢問道:「你是哪家小娘子?可曾嫁人了?」
粗糲的手掌不斷在她的臉上、頸間滑動,又向著胸前衣襟而去……男人腥臭難聞的吐息噴在她的鼻尖,師杭快要喘不過氣了。她想過無數種死法,被姦淫致死應當是最屈辱的了。
於是,她強撐著力氣高聲抗拒道:「不許碰我,放手!」
一聽這話,孫鎮佑更有興致了。男人的兩大愛好便是「勸妓從良、逼良為娼」,見她這般貞烈不屈,多半還是個未經人事的清白姑娘。
孫鎮佑估摸完便道:「你說不許就不許?眼下可由不得你了。你若安分知趣些,老子疼你,今後便把你娶回家;若不知趣,這裡可有五六位兄弟等著上你,能不能留條小命便不好說了。」
他這話,一半誘騙一半恐嚇。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而已,他當然不至於娶回去當媳婦,只是貪她貌美罷了。
不過,若她的身子也如臉蛋一般難得,領回去當個姨娘小妾什麼的倒也不是不行……
孫鎮佑想著一切等入完她的穴再說,便將她攔腰抱起,抬步就要往別的屋子走。
「且慢。」
孫鎮佑一抬眼,只見丁順擋在他面前,擰著眉頭道:「老孫,你不要鬧過頭了。這女子你還是不碰為好。」
「憑什麼?」孫鎮佑不明白,沒好氣道:「你小子不會是想橫插一腳罷?我告訴你,這丫頭必須老子先上!看在你是兄弟的份上,最多讓你第二回,不能再讓了……」
丁順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但還是強壓火氣勸誡道:「她若是良家女,這會子早該同家人跑出城了,又怎會孤身一人流落在此?你先問清她是何方人氏再辦事也不遲。」
「問問問!你一天到晚就是顧慮多,你看她都這樣了能問出來什麼?」眼下,孫鎮佑軟玉溫香抱滿懷,自然不肯退步:「管她是誰家的,便是有了夫婿,早不知死哪去了!老子不怕他來尋仇!沒夫婿那就更好辦了,一個小丫頭還能翻出天去?」
他一低頭,看見美人垂淚,難免又替她罵了句「夫婿」。倘若他有位這樣的嬌妻,就算舍了性命也定會護她安穩,不教她落入賊人之手……
可一想到自己現下就是那個「賊人」,孫鎮佑心中又美滋滋的。
丁順眼見無論如何勸不動他了,只得放棄。他正要移步讓路,卻見那一直低泣不語的女子突然伸出左手向他腰間而來。
她欲奪取他的佩劍!
丁順一驚,幸而他反應敏捷,閃身撤了半步堪堪躲開了。正當他準備擒住這女子時,只聽一聲錚然出鞘之聲——她的右手已然握住了另一柄佩劍。
師杭根本不會使劍,聲東擊西抽出孫鎮佑佩劍的一瞬間她就明白,倘若這擊不中,她便必死無疑了。
少女揚手,劍刃閃著鋒銳的寒光直直划過孫鎮佑的脖子。
幾乎是同時,他果斷鬆手將她摔在地上。也就是這一鬆手,終究讓劍刃偏離了幾分,未能割斷他的喉管。
孫鎮佑戎馬半生,從沒栽過這樣的跟頭,更沒想過會因為大意栽在女人身上。不用丁順再勸,他立刻反手奪回他的劍,殺意翻湧。
少女斜斜跌坐在地,這回她不再柔順地低著頭了,她仰著臉對他笑,眸中儘是諷刺與怨恨。
沒能用那一劍殺了他,師杭有些可惜,卻並不後悔。至少現下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死了。
孫鎮佑一手捂著被劃破皮肉的脖頸,一手舉劍對準她的心口,憤然道:「你這賤人,元廷治下果然連豬狗都不該放過!」
說罷,劍落。
師杭閉上了眼睛,就在她靜待劍刃穿透她心口的時候,一道風鳴貼著她的面頰飛過,沉沉落在後方。
那是一支羽箭。不知從何處飛來,卻精準無誤地震懾了這滿屋人。
「丁校尉,孫千戶,此地可真熱鬧啊。」
一身著輕甲的少年握弓而來,他頭戴包巾,衣擺微濕,靠在門邊似笑非笑。
見到來者,這一屋人除卻師杭都單膝跪了下來,恭聲喚道:「齊小將軍。」
齊,是這群叛軍之首的姓氏。
師杭不知道這位「救」了她的少年郎君同那位造反的行中書省平章齊元興是何關係,但想來,他在軍中地位不低。
齊聞道也沒讓他們起來,只徑直走到屋後拔出了那支箭,而後看著師杭皺眉道:「你還不走,怎麼,想被充作軍妓?」
說罷,他又轉向孫鎮佑,噙笑嘲道:「千戶大人,真夠丟人的吶。搶我手下東西時氣焰非凡,怎麼連個姑娘都制不住?定然是看見美人便腿軟了。」
聽見這話,同齊聞道來找場子的兵士們都起鬨奚落起來。
「就為脖子上的這點傷,發這樣大的火,至於麼?要不再給你請個大夫來?」齊聞道繼續補刀,陰陽怪氣道:「若小爺我晚來一會兒,怕是連痕跡都瞧不見了。」
他說話毫不客氣,直把孫鎮佑羞得面色漲紅,卻也不敢辯駁半句。丁順在一旁暗嘆,終究還是被他言中了,這位郎君貫不肯吃虧咽氣的,倘若被人下了面子,定然要立刻報復回來。
就在這樣詭異凝滯的氛圍中,師杭默默爬起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有齊聞道作保,自然沒人再攔她。她似丟了魂般走出草屋,陷入漫天大雨里,單薄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她生得確實好,雖然衣著襤褸,但渾身上下有股子說不上來的氣質,惹得齊聞道也多看了兩眼。等他收回目光,心中突然覺得有幾分怪異。
這姑娘,倒越瞧越眼熟……
不過他也沒功夫細想了。冒著雨,齊聞道把一眾人都攆出去列隊,發號道:「攻打婺源迫在眉睫,將軍著袁副將領兵前去,不日啟程。」
果然又要開打了,眾人暗暗嘆了口氣。只聽齊聞道繼續訓誡道:「諸位需謹記,『勝時戒驕戒躁,敗時不氣不餒」。孟將軍早立軍令,不可滋擾百姓,姦淫婦女。」
「今日孫鎮佑知法犯法,回營領四十軍棍。往後如若再犯,便不必留命了。
(六)抄家
臨近子時,孟開平才終於下馬,孤身立於師府前。
他原本早欲往此處而來,可半道上又被傳令官追上,為他捎來了一封口信。
「平章大人有令,請將軍速穩徽州局勢,並以此為據,攻占婺源。」
徽州城這一仗雖然大勝,可城池防禦也毀了大半。倘若此刻攻打婺源,勢必要分去他手中許多兵力,那麼固守此地便顯得頗為不易了。
事急從權,孟開平果斷於半道勒馬,又調轉方向去了府衙與諸將領商議對策。
等議完布防,出來時,天色已暗不見光,又下起了瓢潑大雨。侍從想上前替他撐傘卻被喝退,孟開平心中焦躁,匆匆系了件兜帽披風便翻身上馬。
「將軍,且歇息片刻再去總管府罷!」雨聲嘈雜,侍從官蔣祿追至馬下,竭力勸說道:「那裡早著人封了,無人進出,便是明日再去也不遲!」
聞言,孟開平只橫了他一眼,旋即飛馳而去。
「哎呀,沉都尉,你瞧這……」蔣祿躲閃不及被濺了一身的泥水,正抱怨著,扭頭卻見沉善長業已上馬。
「將軍有些心病,非得親自去趟師府才放心。」沉善長也有些無奈,果斷吩咐道:「你且在府衙候著,我帶一隊兵馬跟去。」
然而這一路,沉善長緊趕慢趕,終究還是沒能追上孟開平。
等他在師府匾下停住時,便聽守門的小兵說將軍已進去好一會兒了,正吩咐人抄家呢。
抄家?抄什麼家?
沉善長頭一回聽聞自家將軍還有這癖好,忙帶著一隊人進府。結果剛一踏入正院,他便被眼前的壯觀景象驚呆了。
密密麻麻的,目之所及全是能容納兩人大小的實木箱子,一個挨著一個,堆了滿滿一院落。而其中已經被打開的那些箱子,所裝之物竟然都是詩書字畫、金石古籍,師家底蘊之厚,可見一斑。
倘若師杭在此處見到此景,定然痛心欲死。當兵的大多出身草莽,連字都不識得,自然不曉得這些物件的貴重程度。
價值連城都說得太輕了,沒有數百年來歷代師家人的苦心經營與鑽研,根本不可能達到這樣的收藏數目。
唯有經過歲月沉澱之物方顯清貴,尤其是被雨水浸濕的那些孤本和名家畫卷,便是十萬兩黃金,只怕也換不來。
可惜,現在掌控此處的人是孟開平。
他也根本不稀罕這些泛著墨臭的物件,只是用些損招逼人現身罷了。眼下看來,這府里當真是逃空了。
甫一進來,他便著人將後院裡里外外搜了一通,結果連半個人影都沒抓到。孟開平千算萬算卻沒算到這個結果,從破城的那一刻起,他便吩咐人快馬加鞭圍了總管府。
即便如此,他居然還是遲了一步。
孟開平不相信一個久居深閨的小丫頭和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能有這樣的深謀遠慮。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們的爹娘早早為他們留了後路。
想到這,孟開平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枉他敬重那師伯彥為民之心,原來他也並非全然拋灑得下,原來他也是有畏死私心的。
沉善長摸不清楚狀況,又不敢貿然開口詢問,只得陪孟開平在雨中靜立了好半晌。直到他的甲冑里側都被雨水浸透了,方才見孟開平轉身,面色陰沉地吩咐道:「師家有位小姐,去,把她給老子抓回來。」
他似乎覺得不夠鄭重,緊接著又追加道:「賞百金,邑千戶。」
沉善長十分意外。白日裡,他親眼見將軍為師伯彥並其夫人收屍,又下令將兩人合葬,想來也是感佩敬重的。怎麼眼下又不肯放過師家小姐了?
他猶豫片刻,還是進言道:「將軍,依末將之見,得饒人處且饒人。聽聞這師伯彥膝下只一子一女,幼子年方五歲,何必趕盡殺絕呢?」
見孟開平依舊面色不愉,他又道:「至於那位師小姐,一介弱質女流罷了。如今城中正亂,便是她僥倖逃出去,恐怕也……」
「恐怕什麼?」聽到此處,孟開平側首看向他,竟微微笑了:「若人已經被弄死了,那就把她的屍身拖回來。」
沉善長一下被噎住了。見他神情不似玩笑,只怕是心意已決,便暗暗嘆了口氣道:「末將領命。不過深閨女子,外人總不得見,不知這位師小姐生得是何模樣,末將好吩咐人去尋。」
聞言,孟開平根本懶得廢話了,抬步便越過他,徑直出了府門。
沉善長也不再多問,只亦步亦趨地跟著,侍候他上馬。直到走前,孟開平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居高臨下對他道:「沉善長,裝傻充愣並非你所善所長。她生得如何,你不是早已得見了?」
說罷,他一夾馬腹,黑色駿馬眨眼間便風馳電掣般衝出。
沉善長立於檐下,遙望孟開平遠去的身影,不由替那位師小姐喊了句冤。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沒想到連這位不動如山的少年將軍也未能免俗。
盼只盼,這正是一段天定良緣,而非紅塵孽緣。
(七)柴媼
這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一夜方才停歇。
又是日暮時分,一隊兵士正在路邊忙著支鍋起灶。白日裡巡防,他們個個衣衫濕透卻根本顧不得,這會兒趁換防的間隙,好歹能熬些薑湯祛寒。
眾人叄叄兩兩湊坐一處,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都端著碗等湯開。
「軍爺。」
驟聞此聲,有人側頭看去,只見一老婦挎著個竹籃,正站在不遠處殷切地看向他們。
「軍爺們,行行好,能否施捨些薑湯與俺?」
瞧她一幅窮酸樣,兵士們搖頭回絕道:「無緣無故的,憑何施捨與你?」
老婦微微佝僂著身軀,走近幾步,又朝他們拜了拜:「可憐我那小孫子染了風寒,眼下又尋不來藥,只盼他喝些薑湯便好了……求求軍爺,誰家沒有兒女?您就當積德行善罷!」
說著,她面上淚流不止,訴苦道:「民婦男人早亡,膝下兩個兒子早戰死了。只這個小孫兒還年幼,若因此喪命,我一個老太婆往後也沒法活了……」
聞言,那群兵士倒怔住了。
這年頭,老百姓自然沒有容易的。他們這群人都是貧苦農家出身,家中少說也有叄五個兄姊,某些都育有叄五個兒女了,聽到老婦的這番哭訴難免心生觸動。
眾人面面相覷後,方才支鍋的那人最先站起身。他到鍋邊盛了一碗湯,又從布袋裡拿了幾顆生薑,朝老婦快步走來。
「這些你且拿著罷。」他將那幾顆生薑放進竹籃中,接著將那碗湯也遞給她:「回去讓他喝一碗,若不夠再來取。」
老婦趕忙連聲道謝,含淚就要給他跪下。那人卻攔住了她,催她快走。
*
老婦一路腳步匆匆。
待她歸家,那碗薑湯還冒著縷縷熱氣。她小心掩好門窗,步入內室,徑直走向床榻。
「小娘子?」她輕聲喚了喚榻上之人,催促道:「快把這薑湯喝了。」
此刻,師杭燒得迷迷糊糊的,連眼都睜不開了。恍惚間,她聽到耳畔略顯蒼老的女聲,還以為自個兒仍在家中呢。
「……柴嬤嬤。」對方扶了她後背一把,她便順著力道半撐起身,含糊問道:「我……是不是病了?」
柴媼聽了不由嘖嘖稱奇。這小娘子與她素未謀面,竟能一口叫對她的姓氏,真是一樁巧事;而昨夜她東南西北四面可走,偏偏路過她家,又偏偏倒在她家豬圈旁,更是巧上加巧了。
既好運得救,便命不該絕。柴媼端著碗,貼在她唇邊喂她,耐心道:「你何止是病了,你都快燒傻了。聽話,趕快把藥喝了。」
師杭一貫好脾性,就算病了也從不胡攪蠻纏。她像原先在府里由人伺候一般,乖順地點點頭,湊近碗邊。
然而,她剛喝了一小口,便立時一聲乾嘔全吐了出來。
這一吐不僅把柴媼嚇了一跳,也把她自個兒嚇得清醒了幾分。
「哎呀呀!你這小娘子!」柴媼趕忙收拾床榻,皺著眉頭抱怨道:「不就是薑湯麼,至於這麼難喝嗎?」
驚呼聲罷,師杭這才看清眼前之人並非柴嬤嬤,而是昨夜救了自己的那位柴姓農婦。
人家好心救她,她卻又給人平添麻煩,師杭十分羞愧,低下頭歉然道:「對不住,只是我從未喝過這樣的薑湯……」
聞言,柴媼立時瞪大了眼睛,反問道:「薑湯不都是用姜沫煮的麼?能有什麼不一樣?」
師杭不說話了。她復又朝柴媼歉然一笑,端起榻邊餘下的薑湯,屏住一口氣,而後仰頭一飲而盡。
柴媼看她的神情,仿佛喝這湯水比喝砒霜還難,原想再追問幾句,可轉眼一瞧卻見她又窩進被褥里昏昏欲睡了。
這小娘子,真是怪裡怪氣的……
柴媼也懶得再多事,便站在榻邊囑託道:「你且捂嚴實,等今夜發了汗便好了。外頭亂成那樣,我也沒有旁的法子,若你熬不過去可莫要怨我。」
師杭強撐著困意,輕聲道:「多謝您,您於我有大恩,日後定竭力相報。」
「行了行了。」柴媼不耐煩聽這些,心中也不信她能報答什麼:「我救你,為的是我的良心。只求你少給我惹些亂子就好。」
說罷,她便又出去忙活了。家中米糧所剩無幾,眼下又多了張嘴吃飯,總得想辦法過日子。
師杭默默目送她出了屋子,心中低落。白日裡清醒時,柴媼已同她說了救她之故,此外她也明白,這裡並非久居之所。
「我是個寡婦,倆兒子都死了,只一個小孫女半月前也得病死了。我見你倒在那兒,同我孫女差不多年紀,實在不忍見死不救。」
師杭想,柴媼好心,可她不能連累旁人。女子總歸與男子不同,若那位柴姑娘未曾亡故,恐怕柴媼早早便帶著孫女逃難去了。而尋常時候,師杭一個姑娘家暫住別家也無妨,可現下城中太亂,她們兩女子一老一弱簡直再好欺不過。
柴媼對外只說家中有個病重難行的「小孫子」,糊弄巡防的兵士還行,但如果真的有人要來搜查,定然躲不過。
師杭病得厲害,又思量再叄損耗心神,實在是撐不住了。想著想著,她只覺得額頭滾燙,方才稍稍壓下去的病氣又洶湧而來,直接燒得她不省人事了。
當夜,柴媼忙裡忙外替她擦身喂藥,一直折騰到第二日卯時初方歇。
師杭雖然還昏睡著,可那嚇人的高熱卻漸漸退去了,柴媼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松,就聽見外頭有人砸門。
「可有人在?開門!」男人高聲喊道。
柴媼趕忙替師杭掩好被褥,又將床帳放了下來。
她理了理衣衫,深吸一口氣,換上滿臉堆笑的神情,快步走到外間門邊應道:「來了來了!」
門開,一隊兵士正堵在面前,將方寸之地圍得水泄不通。領頭的那個上下打量了柴媼一番,粗聲粗氣問道:「你家中幾口?這兩日可見到生人了?」
「就兩口,只民婦並一個小孫子。」柴媼有些緊張,但還是面色如常道:「軍爺說笑了,這兩日街上哪裡還有人影?」
「誰同你這老婦說笑!」那人斥了她一句,旋即從手中拿出一物,展開道:「好生瞧瞧,可曾見過這畫上女子?」
天色蒙蒙亮,柴媼借著薄霧晨光,湊近,終於看清了畫中人。
那是一幅草草臨摹之作,線條不夠細膩,筆法也不夠精湛,根本算不上好畫。可唯獨那畫中所描繪的美人十分靈動傳神——兩彎細眉如遠山煙雲,一雙美眸似泠月清潭,其清婉窈窕之貌宛若姣花照水,淺笑盈然間更兼有一副裊娜身段,真真賽過廟中供奉的神仙妃子。
柴媼幾乎看直了眼,還不待她細細再瞧,那兵士卻已將畫重新捲起,不耐問道:「你到底是見過還是沒見過?」
豈敢豈敢,阿彌陀佛,她如何能見過這樣的貴人?柴媼張口就欲否認,可在話語出口前的一剎那,她腦中思緒一閃,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畫中人,除卻妝容穿戴,怎的眉眼竟與屋中小娘子有七分相像?!
兵士見她面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難看得緊,便也肅聲道:「這人可是要犯,將軍點名要抓。你若當真見過便早早說出來,總少不了你的好處。」
(八)選擇
兵士這話可沒誆她。
百金懸賞,千戶軍功,世上能有幾人不動心?
然而他面前的老婦卻低下頭,小聲囁嚅道:「回軍爺,確實沒見過……民婦一家自顧不暇,怎敢與這等逃犯扯上關係?」
兵士皺著眉,轉念一想,旋即探頭朝屋內張望道:「你那孫兒呢?叫他出來!」
柴媼大驚,忙阻攔道:「他病重起不得身,軍爺千萬見諒啊!」似乎生怕面前這群人強闖,她用身子抵住門邊,竭力勸道:「昨兒燒了一夜,發了一夜汗,今早才略好些。若再受些涼風,只恐他小命難保……」
正解釋著,突然,兵士後有一隨從插話道:「大人,這老婦昨日還向俺們要了些薑湯喂她孫子,應當不會有假。」
原來正巧是昨日那群巡防之人。
聞言,柴媼急切地點點頭,力證清白。然而她越急切,兵士越心疑——將軍說抓到那師小姐有賞,可若當真抓不到,他們指定又要吃掛落,這張老臉就要不得了。
這樣想著,他終究握劍揮開柴媼,邁步就欲往屋內去,邊走邊罵道:「起開!你這老婦古怪,不能輕易饒過,且讓爺進去好好搜查一番!」
柴媼被大力推到一旁,眼睜睜看那男人朝屋內愈走愈近,卻又不敢上前再攔。她心中七上八下的,比擂鼓對陣還激烈,唯有暗自祈盼。
阿彌陀佛,只是她老眼昏花罷了,小娘子與逃犯無甚關係……
「大人!」
氣氛正焦灼,門外驟有一人來報道:「前頭幾戶搜出兩名女子,與畫上之人年歲相仿,生得也有些相像,還請大人移步審問。」
聽到這話,那領頭的兵士腳步一頓,立刻轉過頭喜形於色道:「當真?快,來人,即刻隨我前去!」
他眼下也顧不得什麼小孫子什麼老婦了,現成的軍功就在手邊,豈能耽誤?
於是,這麼一隊人連句話都沒來得及再說,眨眼功夫便急匆匆地走了,比來時還突然。
柴媼見人遠去,迅速闔上門板插上門拴,靠著木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然而擦完額間冷汗,她心有餘悸地看向屋內,思來想去,還是跑到榻前掀開了床帳。
榻上少女睡得不甚安穩,秀眉緊蹙、唇色蒼白,一臉的慘澹病容。她幾日未曾梳洗了,長發散亂成結,衣衫也十分破舊,穿著打扮甚至比田間地頭的農女還不如。柴媼細細瞧了好半晌,只覺得是個難得一見的小美人,但憶起那畫中女子的矜貴華美,又覺得越看越不像了。
本來她眼神就不大好,這樣辨認實在太難。於是柴媼安慰自己,哪裡就有這麼巧的事呢?這小娘子看上去連只雞都殺不了,怎可能是逃犯,定然是她多心了。
等到師杭徹底清醒,已經是申時了。
窗外,夕陽餘暉映入眼帘,雨後天清氣朗,未來幾日想來都會是好天好景。
「你可算醒了。」柴媼見她起身,忙把一碗米粥端給她:「若再不醒,我可顧不上你了。」
師杭接過米粥,側頭看了眼屋中堆放的包袱,猶豫問道:「阿媼,您……要走?」
柴媼沒好氣回道:「不走怎麼辦?你碗里那些便是家中最後一點兒米糧了,再不走就要餓死了。」
這米粥師杭剛喝了兩小口。聞言,她立刻放下碗,仿佛扎手似的,幾乎連口裡的都不敢再咽了。
她神色惶惶然,微垂著頭,一幅犯了錯又怕挨罵的小可憐樣。柴媼見狀,都快被逗笑了,心中連連暗嘆。
真不曉得怎樣的人家才能養出這麼天真不知事的閨女。她教養好卻處處嬌氣,心地純善卻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且瞧那雙削蔥似的素手,嘖嘖嘖,若非碰上了自個兒,只怕任換哪戶人家都不肯無酬無報地白養著她。
倘或不幸被拐子拐走,這小傻子,賣到花樓里估計還幫人數銀子呢。
亂世之中,誰都想有個依靠。柴媼已全然一顆慈母之心,將她看作親孫女了,便開口勸她道:「小娘子,你既然沒處去,不如就跟著我罷。老身今年五十有六,家事農活都還乾得動,你也手腳齊全,人又伶俐。咱娘倆今後相依為命,定然過得下去。」
聞言,師杭怔住了,半晌沒說出話。
見著地上的包袱,心思玲瓏如她還有什麼不明白?原本,她都打定主意要主動請辭了。
師杭不願拖累旁人,也從未設想過柴媼會願意帶上她這個累贅。柴媼這廂見她久久不語,以為她尚有顧慮,便繼續勸道:「你莫怕。我娘家有一幼弟在嚴州做肉鋪生意,小有積蓄,如今我正要去投奔於他。我收養你,自然會管你一輩子,等到了嚴州也會慢慢給你尋一戶好人家。往後,日子過著過著就順了。」
從未有人同她說過這樣直白世俗的話,比刀還利,一把撕開了她最後的遮羞布,教她直面窘境。
師杭霎時如墜夢中。
仿佛昨日她爹娘還為她定下了一樁親事,對方是當朝南台御史大人家的叄公子;而今日,她便需受屠戶庇佑,然後嫁與某某市井之民為他生兒育女了。
覺得低賤折辱嗎?不是的,師杭只是沒法全盤接受。
逃亡至今,她一直在逼迫自己堅定勇敢並存了死志,可死志卻不是那麼好維持的。這兩日一夜的重病,師杭幾乎是硬抗過來的,醒時,只覺得自己又一次死裡逃生了。
她詰問自己,即便在昏迷中,為何還要如此勉力求生?
因為她其實是怕死的啊。
柴媼的提議已經是她當下最好的選擇了。要麼立時便死在這兒,要麼就從此拋卻「師杭」這個身份,忘記一切前塵往事,從頭開始。
到底,應該怎樣取捨?
「你這小娘子怎的不聽人勸?沒有戶籍定然過不了關,你不跟著我,那就真是死路一條了!」
柴媼見她一幅顧慮重重的神情,還在沉默猶豫,便著急罵道:「留下來做什麼?殉城嗎?這幾日死的人已經夠多了,那群天殺的叛軍心狠手黑,閻王爺都收不過來!小娘子,且想想你爹娘兄姊罷,他們不在了,可你得替他們好好活下去啊!」
這話如醍醐灌頂般,一下驚醒了師杭。
倘若爹娘還在,見她作此矯揉情態,會感到失望嗎?想來會的,一定會的。
他們為她與弈哥兒留了後路,就是不想擅自決定兒女的人生。此生幾度秋涼,都該親自體悟走過才算圓滿。
師杭掩面。但她真的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了,她想為爹娘報仇,可她又該向何處尋仇呢?
「……阿媼。」片刻之後,少女哽咽著,終於堅定應道:「咱們一起走。」
柴媼大喜過望,一把拉起她的手,替她穿好衣衫:「包袱都收拾好了,就等你這句話了!」說著,她拿出一物塞到她手中:「桑枝,這是我孫女的名字,從今往後你便用這憑證罷。我早烙了些餅帶著,路上也夠吃一陣了。你把粥喝完,咱們得快些動身,城門只開叄日,今日是最後一日了。」
師杭收好那張戶籍,點點頭,很快喝完了米粥。她感覺渾身也有了些氣力,便下榻簡單拾掇了一番。柴媼這裡恰好有些妝粉與黛粉,她便照例用些手法混著泥灰,將臉塗得亂七八糟,跟個小花貓似的。
事畢,一切皆備。
日暮餘暉之下,兩人互相攙扶著離開小屋,朝城門方向走去。
(九)所願
城門處遠沒有前日那般擁擠了,只偶有稀稀落落幾人過關,師杭與柴媼行至近前,隱約聽見過路者議論。
「……你可曉得,外頭在抓年輕姑娘,聽說逃了個要犯?」
「……怎麼不曉得?鬧出好大的動靜,挨家挨戶搜人呢。」
聞言,師杭臉色一變。她下意識看向身旁的柴媼,卻見柴媼面色也不太自然。
抓年輕姑娘?什麼樣的逃犯至於挨家挨戶搜捕?
師杭難免第一個懷疑到自己頭上。
徽州城的大門就在不遠處,她望著,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柴媼還在她耳邊絮絮囑託,可師杭根本聽不進去,她滿心都在掙扎。
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今後就再難出城了。她在城中無處立足,連吃頓飽飯都是難題,真的應該為了躲避風險就此止步嗎?
柴媼已經拉著她向前走了,師杭暗嘆,眼下絕境她實在無力挽回了,不如就交給老天爺決定——
人無完人,事難求全。既然不能做到處處周全,那麼搏一把,也許還有機會。
守門的兵士一天天坐在這兒,枯燥至極。眼見又有兩人過來,他連動都懶得動,板著臉孔不耐道:「戶籍,幾人,去往何處?」
柴媼忙遞上東西,老老實實回道:「民婦與孫女兒要去往嚴州投奔親戚,還請軍爺行個方便。」
那兵士只循例粗略一看,確實是一老一少兩女子,老的平平無奇,少的也不甚美貌,便懶得再追問什麼。正欲放行,一旁的同僚卻道:「且等等,你瞧,齊小將軍回來了。」
師杭微低著頭,聽見這句幾乎忍不住拔腿就跑,可她終究還是忍住了。關卡就在眼前,她不能立時離去,還得先為貴人讓路。
卻說那齊聞道,身著一襲鴉青色衣袍,未披戰甲,駕馬正從城外歸來。
他一騎當先,而後頭還跟著叄四騎,眾人遠遠瞧見忙給他清出一條進城的道。
成敗只在此舉,千萬不能多事。師杭刻意避著他,故而側身緊貼著路邊站,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小。
可就在齊聞道踏進城門後,她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卻見他勒馬停住,竟又回首看來。
少年居於馬上看不清楚神情,師杭卻莫名篤定他在看自己,霎時寒毛乍起。
果不其然,齊聞道慢悠悠打馬回返,終究不偏不倚停在了城門口守衛處。他捏著馬鞭指向師杭問道:「這女子,你們查過了?」
兵士們忙不迭點頭應道:「查過了,她名桑枝,正是本地人氏。」
「桑枝……」齊聞道念了遍這名字,驀地笑了:「聽說將軍正忙著抓人,你們可不能如此憊懶。」說著,他朝師杭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過去。
其實他一整日都在外頭打獵遊玩,根本不知道孟開平具體要抓誰,只是碰巧又見著這女子,想多問幾句罷了。
師杭記著那日他好心救了她,總不至於再要了她的命罷?猶豫片刻,她鼓足勇氣緩步走近。
齊聞道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半晌,擰著眉頭憋出一句道:「你竟生得這般?」
難道是那日天色太暗,他看錯了?孫鎮佑可真是不挑嘴,就為了一個髒兮兮、丑巴巴的農家女挨了一頓軍棍,這會兒還半死不活呢。
師杭不理他。齊聞道卻直接下了馬,伸手就要拎她細看。
結果,他的手還沒碰到她胳膊,就被一人用力推開。齊聞道愕然,扭頭只見一老婦怒氣沖沖地瞪著他吼他。
「這是我孫女!」柴媼愛憐地摟住師杭,嚴嚴實實護著她:「小小年紀不學好,竟敢輕薄良家女子,把你的爪子放乾淨點!」
齊聞道從未被人這樣罵過,更何況還是個老婦,眾目睽睽之下簡直讓他下不來台。
「你你你、無禮至極!我何曾輕薄於她?!」
被人用看登徒子一樣的目光洗禮,十六歲的少年郎羞惱道:「小爺我不與你這粗野村婦多見識,但你孫女得留下。前日她行蹤可疑,得好生訊問……」
「你才行蹤可疑呢!我孫女險些走失,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眼下你還要強搶民女!」柴媼也算豁出去了,堅決不肯放人:「這便是你們將軍的御下之道?欺辱老幼,言而無信,簡直是喪盡天良!」
柴媼似乎拿準了這少年郎色厲內荏,不屑用武逼迫孤老,因此撒起潑來便什麼也顧不得了。
此刻,一旁守門的兵士可以說是一個頭兩個大,兩邊都不敢得罪,只得小聲提議道:「齊爺,要不,您就讓她們過了罷?」
這句也只是幌子,他又十分狗腿地湊到齊聞道耳邊,嘰嘰咕咕道:「再者,您出城的事,讓將軍知曉了總歸不好……」
齊聞道暗自咬牙,狠狠瞪了眼下屬,又狠狠瞪了眼埋在老婦懷裡的少女,最後忿忿不平道:「都散了!讓她們走!」
師杭大喜過望,幾乎要笑開了。但她還是繃住了笑,裝作拭淚的柔弱模樣,規規矩矩行禮道:「多謝齊小將軍。」
齊聞道抱著臂冷眼看她行禮,原本心中十分不情願,可一瞥見這女子垂首屈膝、舉手投足間的風雅氣度,又恍恍惚惚想,她可真好看吶。
謝完,師杭也不再拖延,轉身便拽著柴媼向城門走去。
十步、五步、叄步……
終於一切都要結束了。等踏出這道門後,她會先陪柴媼去平州尋親,再去鄱陽尋阿弟和綠玉……日子,過著過著就順了。
然而,天不遂人願。
就在她將將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並一聲冷喝,由遠及近。
「關城門!」
師杭大驚,她幾乎與這聲響同時回首,卻只見到一抹黑影從旁飛速越過。而下一瞬,等待她的便是天旋地轉、斗轉星移。
她被人一把撈到了馬上。
冰冷堅硬的盔甲緊緊貼在她背後,男人的一隻臂膀牢牢鎖住了她。她沒法抬頭,更沒法開口詢問,在被強行擄走前,師杭的餘光只匆忙瞥見了此人腰間的一枚和田玉牌,上面隱約刻著兩字。
……廷徽。
他是誰?
廷字常見,徽字卻少有男子取名時使用。可師杭根本來不及細想,因為馬匹腳步不停,這人竟直接挾著她一路飛馳出了城,無人敢攔。
(十)狩獵
孟開平幼時,曾是村子裡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旁的孩子野,不過幾人相約著上房揭瓦、爬樹掏鳥,被爹娘揪回家教訓一頓就老實幾日。
可孟開平不是。
他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為此他爹孟順興不知打壞了多少棍子和雞毛撣子。可好話說盡,惡人做絕,也沒能如願把他的性子給正回來。
八歲那年,孟開平與一群夥伴打賭去後山林里過夜。結果日暮前,一半人就偷偷溜回了家;戌時前,餘下的另一半孩子也陸陸續續回家了。直到最後,唯獨缺了兩人,其中一人便是孟開平。
孟順興此人,重氣節、講信義,故而被鄉人推為團練。小兒子走失,他哪裡還能坐得住?當夜便領著自家大兒子並村裡幾名年輕壯漢拿著武器上山尋人。
一行人找了整整一夜,才終於在破曉前的深山林里發現二人。他倆明明一道上山,被尋見時卻相隔幾里地,除孟開平外的那孩子還摔斷了腿,傷勢頗重。
那孩子摟著爹娘哭訴,說他天黑後越等越怕,便想早早下山,哪知竟在朦朧月色中看見一黑影。
「山裡有怪物!」孩子嚎啕道:「瞧著比兩人還高,渾身黑漆漆的……我嚇了一跳,腳下沒注意便摔下山崖了……」
大人們一聽,這哪裡是怪物,分明是黑熊啊!
見鄰里家孩子驚嚇傷重,自己家這個領頭的卻安然無恙,孟開平有些抹不開面子,一把揪過孟開平的耳朵便狠狠罵道:「你這小兔崽子!念叨多少遍了,山裡有老虎豹子黑瞎子,你全當耳旁風!不說還罷,越說你越要去試,若真教那獸叼去了,且看你怎麼收場!」
罵完,他又摁著孟開平的腦袋,押著他挨家挨戶道歉。
孟開平知道自己有錯,但心裡還是很不服氣。回家後見他爹又取出藤條,他再也忍不住了,高聲抗議道:「便是遇上黑瞎子又如何?那小子既沒膽氣又沒本事,才摔成一幅慘樣,倘若教我碰見,定能將那熊打殺……」
「老子先將你打殺了!」孟順興氣極,一藤條抽過去毫不留情:「養了你簡直教老子少活十年!」
孟開平生生扛下這一鞭,躲都不躲,更不吭聲討饒。一旁的大兒子孟開廣生怕老爹氣糊塗了,真把弟弟打出什麼好歹來,便忙上前跪地勸說道:「爹,平子不懂事,您教他這一回,他下回指定不敢再犯了。」
都說「當面訓子,背後訓妻」,孟開平已經當著滿村的面挨過好一頓罰了,孟順興本不欲再理會他,沒想到這小兔崽子竟仍大言不慚,還有臉說自己能獵熊?
孟順興覺得他多半腦殼進水了,正準備再多抽幾鞭讓他清醒清醒,抬眼卻看見大兒子護在小兒子身前幫他擋著罰,便道:「開廣你且讓開,這小子好大的口氣,我看他能倔到幾時!」
孟開平年紀雖小,但平日也是極有主見的人。一人做事一人當,他被大哥護在身後,更覺得沒面子,便嘴硬道:「大哥,我不怕!爹要打便打,總歸是他偏心,從不肯信我的話。日後進山打獵若帶上我,我早晚能獵頭老虎回來……」
「你可閉嘴罷!」
孟開廣都被弟弟這番火上澆油的本領整服了,恨不得直接捂他的嘴。
「你別堵他的話,我倒要聽聽他今日還敢說出什麼來。」
像是下決心要把這小子治服,孟順興也不急著動手了,先拎著藤條大馬金刀地坐在條凳上,面上看不出喜怒。
聞言,孟開平連最後一絲懼意都沒了,直接了當道:「從前朝廷不許漢民持兵器、習弓弩,爹尚且願意偷帶著大哥進山練武,怎的輪到我就不行了?難道爹是想讓兒子留在昌溪種一輩子地嗎?」
孟順興板著臉,冷笑一聲道:「呦,你還看不起種地的了?你老子我種了半輩子地,如今不是安安穩穩將你們兩個拉扯大了?你小子光長蠻力不長腦子,就該留下來喂豬種地!」
孟開平也笑了。他人小,可笑起來卻滿滿一副拿捏旁人的神情。
「呵,爹說得好聽,那往後山里囤那麼多兵器作甚?還不是想著另謀出路?」
一聽這話,孟順興騰地一下站起身,孟開廣也大驚。
孟順興身形魁梧高大,早年又跟著位寺院住持學了套好功法,輕易了結尋常男子不在話下。他大步去往小兒子面前,低頭瞪他,長久不語。
「我說呢,你小子整日往後山瞎跑什麼,原來是摸東西去了……」
孟順興臉都黑了,抬腳一踢他腿彎,見孟開平齜牙咧嘴跪在地上,接著便去尋麻繩來:「真真反了天,今日定要將你吊起來打!」
當夜,孟家的燭火始終未歇。孟開平如願靠作死挨了頓更狠的,躺在床上好幾日下不了地。
他默默地想,也許這回真把老爹惹狠了,今後能不能出門都難說了。
然而,他卻萬萬沒想到,等到他雙腳終於能沾地了,孟順興竟送了他一樣禮。
一桿長槍。
那槍是標準的軍中之物,通長一尺六丈,槍柄為攢竹柄,頭懸紅纓,舞起來威風凜凜。儘管孟開平身量未成,可孟順興依舊道:「你不是想學正經武藝麼,今後我不進山的時候,你便跟著我在院中練習槍法。」
「那爹您要是進山呢……」孟開平快被驚喜沖昏了頭,愣愣道。
聞言,孟順興一巴掌拍在他腦殼上,懶得聽他的廢話:「那就跟老子上山獵熊去!」
眼見兒子喜不自勝,一個勁兒傻笑,他又嘆了口氣道:「你還好意思當著你大哥的面說我偏心,小沒良心的,我偏的分明是你!你以為學武是什麼好事?」
「爹,我樂意學!」
孟開平那時根本理解不了父親的苦心,他只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道:「我發誓一定好好學,絕不給您和大哥丟臉。」
孟順興終於頷首道:「一寸長,一寸強,你大哥幼時也是從此物練起的。『月棍年刀一輩子槍』,你若能將這物件使好了,旁的亦不在話下。」
於是自那年秋天起,孟開平除卻練武,還開始跟著他爹進山,日日忙碌,再也沒功夫跟同村的孩童們胡鬧了。
與他所預想的不同,狩獵並不是一件容易事,蠻力無用,反而很講求策略計謀。孟開平不識字,更沒讀過兵書,但他後來打仗甫一帶兵就能得勝,憑藉的全是父親當年在狩獵時的言傳身教。
是孟順興教給他,如何布局下套、如何誘捕追蹤,乃至於如何與對手玩弄心術。
「你記著,窮寇莫追後面還有一句,叫做圍城必闕。」孟順興這樣對他說:「倘或你已占了上風,那便更要懂得張弛有度,不可將敵人逼迫過甚。」
孟開平蹲在草叢裡,看著父親用樹枝在地上畫出的圖樣,若有所思。
「你且將叄面圍死,只留一個可掌控的缺口,既能讓敵人搖擺不定、喪失鬥志,又能引蛇出洞。」孟順興緩緩道:「圍叄闕一,虛留生路,一定能幫你獵到最想要的獵物。」
這句話,孟開平一直牢牢銘記在心。
那日離開師府後,他便想,或許這就是一場狩獵。因為他的大意與魯莽,獵物聞風而逃,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已經牢牢占據上風了,整個徽州城都在他的治下,她終究跑不出這個獵場。
所以,他只消留出一扇大開的城門,她便會以為尚有「生路」可走。
林中的小鹿最是機警,往往會默默觀察,直到風波將平之時再乘機逃離。他料定她就是那頭小鹿,故而最後一日城門將閉之時,他就在這裡等著她。
圍師必闕,闕則必出,出則易散,可破之道也。
*
師杭被男人一把丟在榻上的時候,整個人都處在半昏半醒的狀態。
她騎過馬,卻沒騎過這樣烈的馬。自家府里那匹踏雪個頭嬌小、脾氣溫馴,跑起來便是鬆開韁繩也絕不會把人顛下去;可這男人的馬簡直跟發了狂似的,跑到最後,師杭一心只想吐。
果然,等她被切切實實甩在榻上以後,便再也忍不住了。
她立刻翻身滾下來,趴在地上就是一陣乾嘔。可她這幾日來只喝了點湯水和米粥,吐也吐不出來什麼,只能縮成團一個勁兒喘息發抖。
強擄她的男人就立在她面前,冷眼看她難受得要死,一句話都不說。好半晌,師杭才終於緩過神。她抬起頭,卻見男人依舊立在原處盯著她。
一眼望去,四目相對,似乎這才是她與他的初見。
她跪坐著,男人逆光站著,一大片影子將她嚴嚴實實罩住。他個頭很高,師杭估摸不准,但總歸比尋常男子還高出不少;他還很黑,許是受多了風吹日曬,面容一點兒也不細膩,師杭沒見過幾個外男,但習文的男子確實沒一個這麼難看。
最後便是他的眉目。
往好處說,細細看去,男人倒是當得起目蓄寶光、鼻若懸膽、鬢如刀裁幾個字,濃眉飛揚之間,一派英武之氣;但往壞處說,他實在生得太凌厲了,凶意滿滿、戾氣橫生,倘若換身甲冑便說是山上的土匪她也信。
師杭不由感慨,自己受了這幾日的磨練,膽子也越來越大。都到了這步田地,她居然還能如此自若地在心中評價陌生男子的長相。
不過可惜,這男人的相貌於她而言實在平平,無甚好感。
然而就在她細細打量孟開平的同時,孟開平也在細細打量她。
他有點不大明白,自己的眼光究竟如何。眼前這女子面容髒亂,身上的味道比他還難聞,在城門口時,若非他看人准目力好,僅憑個頭和身段還真不能一眼認出她。
至於抓到她後的心情麼,驚喜比預期少很多,反倒是失望更多些。
原來,褪去那套錦衣華服,她也不過是普通女子。沒了總管家大小姐的身份,沒了可依仗的權貴家勢,趴在地上可憐兮兮的她,一點兒也不特別了。
不過是騎了片刻馬,居然就嚇成這樣,女人果真是夠麻煩的。
男人眸中的嫌棄與輕蔑,師杭看得清清楚楚,不過她根本不在乎對方怎麼想,只自顧自理好了衣衫,起身環顧道:「這是哪兒?」
聞言,男人輕哼一聲,挑眉道:「你說呢?看不出來?」
聽見他開口,師杭明顯愣了一下,這嗓音沉沉的卻又有股子輕狂氣,同那位齊小將軍相仿。光看面容,她以為這人年紀比她大得多,難道並非如此?
師杭狐疑地又瞧了他一眼,孟開平見狀以為她還不明白,便道:「沒想到你還挺蠢的,此處是我軍城外大營。」說罷,他又嘲諷接道:「你不是想要出城麼,我可帶你出來了,你應當多謝我才是。」
這人果然是個沒安好心的!師杭看看四周,只覺得此處不光是營帳,還是他起居之處,當下便捏緊衣襟戒備道:「你是何人?我從沒見過你,更未曾得罪過你,閣下何故擄我至此?」
這小娘子緊張兮兮的模樣還挺有趣的。孟開平側頭聽她說完,旋即抱著臂,揚眉笑道:「你自然不識得我,可我早就識得你了。再者,過了今夜……」
他突然上前一步,貼著師杭的面龐,輕佻至極道:「等過了今夜,你我在榻上,自然是能相熟的。」
男人前一句師杭尚且不解,後一句簡直失禮至極、厚顏無恥。她咬著牙,惡狠狠地瞪著他:「你們果真都是群貪財好色的禽獸!什麼千戶、什麼齊小將軍,包括你,都是一路貨色!」
男人皺了皺眉頭,旁人他不識得,所謂「齊小將軍」他還是熟的。
「又關齊聞道什麼事,他一個遊手好閒的小孩子,能貪你什麼色?」不就是在城門口攔她一攔麼,至於往人家身上潑髒水?
師杭根本懶得同他解釋,轉身就要往外跑。不出所料,男人只捏著她後襟的衣衫,她便再難向前一步。
「我覺得,你似乎還沒太認清現在的情勢……」
師杭用力拍他的手,結果非但沒拍開,反倒直接被他拎出了氈帳。剛掀開牛皮帘子,一陣蕭肅夜風便撲面襲來。
天色還沒有徹底暗沉,四周籠著一片朦朧的、紺青色的光,而在師杭目之所及的地方,全是不計其數的軍營大帳和編制齊整的兵士。
徽州城早空了,她已許久沒見過這樣密集的人群。十萬人,遠超這座城池中原有百姓的數目,現下身處其中,更覺自己渺小孱弱。
也就是這樣的軍隊,奪去了她爹娘的性命,奪去了她原本安穩平和的生活。
可男人還在她耳畔意氣風發、傲氣十足道:「你們徽州城的布防太差了。非要螳臂當車、負隅頑抗,不如早早便開城投降,何至於讓我們再替你們重修一遍城牆?」
見師杭面色慘白,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繼續道:「軍中沒錢沒餉,當官的更爛透了,元人焉能不滅。聽說這師伯彥和固守金陵的福信還是親家?真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連死法都一樣。」
「你再說一遍?」師杭氣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恨聲道:「你可真是大言不慚!」
「我聽聞金陵之戰,爾等兵圍集慶半月卻久攻不下,損失慘重。若非孤立無援,我相信福大人非但能固守城池,還能教你們落荒而逃!其忠勇堅毅之舉天地昭昭,上聞,贈福大人金紫光祿大夫、江浙行省左丞相、上柱國,追封衛國公,諡號忠肅。你又算什麼東西?不過是一介莽夫,小人得志罷了!」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份量極重,孟開平一下收斂了所有笑意。
自見面起,他頭一回正視面前這個弱女子。
方才,他好像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即便她不再有元廷所賜予的官宦之後的身份了,她卻依舊是師家女。
師家,同福家一樣,向來都是出名難啃、軟硬不吃的賤骨頭。
師杭憋著眼淚,分毫不讓地與他對峙。不出她所料,聽完她發自肺腑的一番直言,這男人跟被當場打了臉一樣。他的手已經緊攥成拳,師杭絲毫不懷疑,只需一拳他便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可是很快,他又莫名平靜下來了。
孟開平轉念一想,他何至於因這番話便動了殺心?殺她實在是件易事,若在此刻動手反落了下乘。她看不起他這種草莽出身的漢子才是尋常,她若看得起,他又何必費盡心思奪她?
師杭罵他的這些話,自他十六歲帶兵征戰起,少說也聽過不下百回了。然而如今,嘲諷羞辱過他的這些人大多都不在人世了。
什麼左丞相、衛國公,待他縱馬踏破元廷,這些封賞統統都不作數!
「師小娘子。」
他突然這樣慢條斯理地喚她,師杭愣怔著,男人卻直接單手將她攔腰抱起,另一隻手支開帳門。
「你會為你的話付出些許代價的。」
(十一)折磨
師杭其實並不十分清楚她將會遭受怎樣的羞辱。
被男人扛在肩上的時候,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幼熟讀的那些史書傳記——裡面記載的烈女們為了守貞,輕則割耳割鼻、落髮出家,重則上吊服毒、投湖投井……總之各類死法都有。
於是她恍恍惚惚地想,等過了今夜,她是不是也該選一種死法了結自己?
師杭簡直恨死這男人了。若總歸要死,那還不如現在就死,但留清白在人間!
可男人又怎會不了解她的想法。
進帳後,孟開平將她重新撂回那張小榻上,取了條幹凈帕子替她凈面,邊擦邊陰惻惻道:「我猜,你定想著如何尋死呢。且告訴你罷,我們軍中能選的死法最多了,什麼腰斬、凌遲、車裂、五馬分屍……這些都是現成的刑具,你要不現下就選一樣?」
師杭聽他一字字吐出這些可怖至極的死法,連眼淚都快被嚇得收回去了。
這人簡直不是人,是惡鬼才對!行,那她不求他賞個痛快了,她咬舌自盡還不成嗎?
「哦,對了,還有……」
誰料孟開平擦完了,甩開帕子,輕撫她的面頰繼續道:「你若想咬舌自盡的話,只怕也是行不通的。畢竟以你的力氣很難咬斷,這裡軍醫又多,萬一把你救回來了,下半輩子你可就沒舌頭了。」
師杭連最後的路都被他堵死,聞言直接罵道:「你混蛋!王八蛋!你、你比路邊的野狗還不如!」
孟開平在軍中待久了,又沒什麼文化,渾身都是粗俗習氣。他們同僚之間互罵,最少也得問候一下對方爹娘和十八代祖宗,像她這樣連罵人都斯斯文文詞窮的還是頭一回見。
不過奇了怪了,這些詞也不是什麼好詞,怎麼從她嘴裡吐出來還挺順耳的呢?
孟開平想不明白,只能歸結於自己犯賤,當下便更加不耐煩,直接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師杭霎時睜大了眼睛。
男人的面容與她緊貼在一起,呼吸相聞間,無數思緒衝進了她的腦海。其中最鮮明的感受就是,好髒,她仿佛真被路邊的一條野狗親了。
更過分的是,他根本不滿足於輕觸她的唇瓣,還要將唇舌伸進她口中。
師杭快被噁心死了,伸手就要撓他,可他早有防備,單手便輕易扣住了少女細弱的雙腕。孟開平整個人壓在她上頭,雖然半撐著卸去了大半重量,卻足以讓她喘不過氣,更無從反抗。
師杭渾身都在發抖,結果,這才剛剛開始——因為男人的另一隻手還逐漸往她胸前摸尋。
她含著淚,嗚咽道:「你強暴女子,非君子所為……」
孟開平卻覺得垂淚的她更美:「我是亂臣賊子,不是君子。」
師杭徹底絕望了。她這身衣衫沒幾層,穿法也不繁瑣,男人的手靈活得很,不一會兒就將她扒得只剩肚兜和褻褲了。
外罩衣衫都不是她的,唯有這兩件是她平日貼身所穿之物。尤其是那件如意圓領天藍緞繡鳳穿牡丹紋樣的肚兜,針法考究,圖案精美,孟開平一下便看出神了。
他伸手輕撫而上,那處綿軟小巧的峰巒隨著她的呼吸起起伏伏,誘人採擷;少女曼妙的身子如白瓷般,與天藍色的綢緞交相輝映,令人移不開眼。
孟開平突然發覺,名貴的東西確實有名貴的道理,女人亦是如此。
她可太嬌了。
原想直入正題的,可看著她在自己身下不停發顫、掩面而泣,孟開平又有些不忍心了。這麼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娘子,今夜被他奪了身子後,肯定沒法再嫁人了。
雖然他不會娶她,也不能保證玩膩了以後不把她賞給旁人,但現下溫柔點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罷?
心中思定,孟開平勉強忍了忍身下脹痛,哄了她幾句便去拉她的手。師杭原本死死掩著面,卻終究抵不過他的力氣,被他抓著手引到一處灼熱之地。
「……嬌嬌。」孟開平又吻了吻她的耳垂,啞聲道:「你張開手,摸摸它。」
摸什麼?
師杭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聽見「嬌嬌」一詞已然反感至極。想來,他是歡場之中的常客了,竟將她當成那等風塵女子,隨口胡謅了些稱呼哄誰呢?
於是師杭忍無可忍,他教她摸,她卻直接抬手打過去。
「嘶!」
挺立興奮的「小兄弟」挨了這樣一巴掌,孟開平瞬間吃痛,捂著下面滾到一旁。然而師杭也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自己有這麼大力氣,竟能教他痛成這樣?
孟開平千防萬防,不防她來這一招。當即惱火了,一把將她扯到面前,按著她的頭往下壓:「使壞是罷?趕緊給老子舔!」
師杭的長髮被他的手指纏繞住,疼得要命,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男人竟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腰帶,將下體裸露在她面前。
一股子說不上來的腥氣撲面而來,師杭連驚叫都來不及,就被他強掐著下巴塞入一物。
她目下一片混亂,可男人卻爽快至極。他輕聲謂嘆著,開始驅使那物在她的口中進進出出,而她則被迫趴在他胯間強忍著嘔意,替他不停侍弄。
似乎有粗硬的毛髮觸及她柔嫩的面頰,帶來一陣陣刺痛之感。師杭迷迷糊糊的,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這樣沒用,竟連半根都吞不進去,跟木頭似的。」
挺胯抽動了半晌,男人似乎頗覺不滿,又將她的頭拎起重新壓在榻上。師杭還以為,他至少會用像方才吻她時那樣的姿勢,卻沒想到他居然直接騎在她臉上,用一種更屈辱難堪的姿勢繼續折磨她。
孟開平覺得她雖然不會主動,但這張櫻桃小口也算是極品,便又面對著她從上方插入。然而,這回可能是入得太狠太深了,少女突然不顧一切地掙紮起來,口裡還斷斷續續發出些痛苦的呻吟聲。
「別動!」
孟開平不甚在意地斥了她一聲,又開始用力抽送起來。他在上面,居高臨下地,能夠清清楚楚看見師杭絕望的神情和滿臉的淚水。
這是一種難言的征服感,類似於馴服烈馬,必須將它騎在身下、牢牢制住才行。
不知是因為他太久沒碰女人,還是因為這張小臉擦乾淨後實在嬌美動人,孟開平約莫只入了她數十下便再也按耐不住泄意了。
他也懶得壓制自己的慾望,最後一下入得極深,而後便迅速抽離了出來。
這番,師杭終於看清了那個一直折磨她的物件——她原以為是他帶在身上的東西,此時才明白,那東西根本就是長在他身上的。
如棍一般,又長又硬,粗碩醜陋,上面還沾滿了她的口涎;尖端是更大些的、有楞有角的圓狀,而圓頭還中間有個小眼,不知作何用處。
孟開平根本不曉得這姑娘的所思所想,只顧著一氣泄出來。他猶豫片刻,終究沒有選擇射在她口裡,而是貼著她的小臉,一股股地射滿了。
她不是看不起他嗎?她的眉眼,她的每一寸嬌容,都已經被他玷污了。
師杭閉著眼,只覺得面上沾滿了黏膩膩的東西,有些在她嘴邊不慎舔到,竟然是咸腥之味。
孟開平的陽具終於對著她射完,心滿意足,稍稍偃旗息鼓。眼見長夜漫漫,他也不著急來第二回,便翻身下榻又取來條幹凈帕子。
「起來,把臉擦擦。」
師杭被男人強拉著起身。他將帕子遞到她的手上,卻見她跟丟了魂似的毫無動作,便皺眉問道:「你怎麼了?我還沒真上你呢,這就傻了?」
少女微微抬起頭,她沒用帕子,只是用素手撫了撫自己的面頰。而後看著沾了滿指尖的乳白色濃漿,又偏頭看向地上散亂的衣物,突然笑了。
孟開平被她笑得瘮得慌,立刻攬住她的肩,輕喚道:「師杭?你是叫這名字罷……你可別想不開啊,要死別死在這兒。沒打沒罵的,不就讓你用嘴替我弄一回麼,我也沒多對不起你罷?」
被他晃得快散了架,師杭終於從半死不活的狀態中清醒過來,開口前先咳了好幾下,嗓音嘶啞道:「豎爾狗彘鼠蟲之輩……」
孟開平見她一開口就罵人,想來多半是無事了,便放下心敷衍道:「行行行,我豬狗不如。你許是傷了喉嚨了,先別說話。」
這廂一安心,方才稍稍壓下去幾分的色心便又蠢蠢欲動起來。他捏著她的肩頭,掌中一片滑膩之感,如瓔琅似美玉,簡直教人愛不釋手。
孟開平也不掩藏自己的心思,當下便用力揉了好幾把,湊近師杭誘哄道:「嬌嬌,你且放心,這回我不用你侍候了,你躺著不動便好……」
師杭大怒,沒想到他還沒完沒了了,便漲紅了臉賭咒道:「你若再敢碰我,明日我便一頭碰死在這兒!」
「噢。」孟開平根本不在乎她的威脅,因為他手中的籌碼更有用:「你還有個弟弟逃出城了罷?你若碰死了,我這便派人快馬加鞭去追,他們叄日腳程也絕對抵不上我手下半日。」
師杭大驚失色,只聽他悠悠繼續道:「等抓到那小崽子,我不會折磨他的,教他陪你去了便是。姐弟倆死在一塊兒,陰曹地府里作伴,倒也不算孤單。」
從被他抓到此處至今,師杭最多默聲落淚,從未嚎啕大哭過。可現下,她連這最後一分體面也顧不得了,直接捶著他的胸膛哭鬧起來。
「你……什麼廷徽……不要臉……」
她哭得撕心裂肺,連話都說不明白了。孟開平隱約聽見她喚自己的字,心中動容,但還是硬著心腸道:「你這般不情願,是想給你的未婚夫婿守身罷?可他早都死了,你還為他守什麼?不如早些從了我,少吃點苦頭。」
「……你說什麼?」
聞言,師杭哭聲驟停,一雙盈盈水眸望著他,其中蘊滿了驚愕之色。
孟開平見她這般反應,一下恍然道:「原來如此,原來你還不知道呢!那行,我來同你說,你未婚夫婿……啊,就那個福信的叄兒子,早被我一劍砍殺了。」
他說這句話時面色如常,語氣也輕描淡寫,好似他殺的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魚一隻雞。
師杭霎時覺得眼前天旋地轉,時隔一年有餘,當日的心痛又再度席捲而來。她原先只曉得,福大人身死後其子流散不知所蹤,卻沒有想到眼前便是殺了福晟的劊子手。
少女兀自出神,孟開平不知是怕她不信還是單純想顯擺,直接去往一旁的箱櫃中翻出一物。
「你瞧瞧,這畫上之人是不是你?」
聞聲,師杭抬眸看去,只見一幅再熟悉不過的丹青妙筆展開在她面前——畫上的美人掩映在繁花叢中,回首而笑,盼睞傾城。
賊人手中這幅,竟是去歲她爹爹師伯彥寄予福信並其公子的,她的畫像。
孟開平似乎在同她炫耀戰利品一般,得意洋洋道:「這畫可是我從他府上搜出來的,我一見就認出是你,他偏死拽著不肯給,我便賜了他一劍。」
「怎麼樣,你還不信我方才所言?」
他依舊絮絮說著話,態度稍顯輕率,句中也破綻百出。譬如他是如何識得她的,他又為何要奪取她的畫像……可這些事情師杭已經通通不想弄明白了。
因為她終於認識到,面前立著的男人就是個沒有心的殺人狂魔。
她根本不需要追問他、了解他,因為了解得越多便越可怕。
孟開平見她始終不言不語,突然沒了興致,只覺得自己又在犯賤了。不知為何,一見著這女子他便有說不完的話,結果說得越多顯得越蠢。
方才,只差一點點他就脫口而出:其實那個福晟也沒什麼好的,論與你相識,我未必比他晚多久。
孟開平望著師杭柔亮的長髮和緊蹙的黛眉,心中暗暗道,不過是一個只知道聽從父母之命的小娘子罷了,她能知道什麼喜不喜歡的?亂世之中,文弱書生是最沒前途的,歷史只會由強者書寫。
總歸福晟已經是個死人了,你爹娘也管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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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矛盾
師杭覺得這男人有些莫名其妙。
他原本神采奕奕地同她炫耀著,不知為何,突然就閉嘴不吭聲了。他煩躁地撓了撓頭,將手上的畫卷隨意丟在一旁,又兇巴巴地瞪了她一眼,瞧著很不愉快。
他似乎還想說些刺人的難聽話,師杭卻根本沒力氣再同他折騰了。她緩下聲氣,慢條斯理道:「閣下所言句句有理,我自然不能不信。但福叄公子並非是我的未婚夫婿,又何來為他守身一說呢?」
這說法倒是意料之外,孟開平以為她是想同福家劃清界線,面色立刻好看不少。
「你這話還算明白。他雖考了個勞什子功名,但候缺叄年未補,可見只是依仗父兄庇佑混日子罷了。你若嫁去,也算不上好姻緣。」男人如是說道。
然而,師杭卻搖了搖頭,解釋道:「從前,我曾真心期盼過這門親事;可換作如今,我已不配嫁入此等人家了。」
她說著,抬頭看向孟開平:「兩家未能如期過聘,口頭之約做不得數。我貪生怕死、受辱於賊,可福叄公子君子坦蕩,名聲絕不該為我所累。」
孟開平終於聽明白了,原來繞了一大圈她還是覺得自己毀了她的好姻緣,當即冷笑道:「世家女,果真夠清高。你覺得自己最無辜最可憐是嗎?我告訴你,此地的平民無辜、將士可憐,唯獨你們這些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不配說這些!」
聞言,師杭顫聲反駁道:「簡直荒謬!旁人或有此舉,然我父從不欺壓百姓,更當得起『清廉』二字!」
孟開平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嘲諷道:「師大小姐,一個漢人能做到叄品大員的位子,你真覺得他會兩袖清風嗎?明面上不做壞事,不代表他就是好人。師伯彥口口聲聲為民守城,可他若降,徽州城起碼少死一半人。看不清局勢,還拉著上萬人為他的名聲墊背鋪路,這便是他的『清高』!」
「你作為他的女兒,見了此人下場,如今又想用什麼來成全自己?」
「既食元廷俸祿,你家中的一草一木便都是民脂民膏。外頭打了十來年的仗,你卻能安於閣中享盡清閒富貴,到如今,也算夠了。」
師杭聽見這一句,整個人都驚住了。
十五年來,她從沒想過這些,更沒人會同她說起這些。
從記事起,爹娘愛著她,下人敬著她,即便後來有了阿弟,她還是家中最受寵的;而到了議親的時候,因為美貌與家世,旁人提起她都帶著愛慕或艷羨之心。
唯獨這個站在對立面的男人,他不愛她也不敬她,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鄙夷她。
一陣冷風忽地鑽進來。
師杭回過神,趕忙用被褥裹住了自己裸露的肩頭,抬眼卻發現男人掀簾離開了。
他竟穿好了衣物,然後留下這一片混亂,自顧自地走了?
師杭被丟在這裡,孤零零一個人,一時不知該何去何從。方才他下手兇惡,將她的外衫都扯破了,此刻,師杭渾身上下只有肚兜和褻褲完好。
外頭可是軍營,她想了又想,終究沒敢貿然出去。
師杭等啊等,眼見案上的燭火已經燃了大半,還是沒等來任何人。她一邊擔心柴媼,一邊擔心阿弟,一邊擔心自己,這樣想著想著居然不知何時就睡著了。
而她再次醒來,是被帳外的一嗓門喊醒的。
「師姑娘!」
師杭仿佛在夢中,驟聞此聲,一下子驚坐起來。還沒等她徹底清醒,便聽見帳簾外有個男子繼續喊道:「師姑娘!將軍命你即刻過去!」
將軍?什麼將軍?
師杭呆愣了片刻,茫然望著黑漆漆的四周,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身處何處。
將軍指的是方才那男人罷。軍中官職頗多,地位稍高些的統帥都能被尊稱為將軍,故而師杭並未多想,只當擄她的那男人是個與齊聞道差不多的年輕頭目罷了。
「你……」師杭甫一開口便被自己的嗓音嚇住了,趕忙清了清嗓子,勉強道:「煩你替我回了,就說我不便前去。」
那人似乎沒料到她會拒絕,身影在外面頓了頓,又繼續勸道:「師姑娘,這可不成吶。將軍吩咐了……」
「他吩咐什麼與我無關。」師杭此刻心煩意亂,料定他請自己前去另有所圖,便冷聲道:「他想請我,那讓他親自來同我說。」
簾外的人沒想到她如此不識好歹,閉門羹吃完,嘟囔著沒好氣道:「今時不同往日,還當自己是什麼千金小姐吶?除了營妓,你們城中官宦人家的姑娘這會兒都去了宴上,不識時務的小婊子……」
聞言,師杭大怒。
一朝飄零入泥,難道現下人人都能來踩她一腳了?聽見這種髒污字眼,她根本不必考慮後果,一把抓起手邊的燭台就朝簾處丟去。
「滾!」少女厲聲道:「想拿我當妓子取樂?他還不配!」
她力道不夠,銅製的燭台根本沒砸出多遠,很快墜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外頭的人聽見這聲響,明白她發了火,忍了忍還是沒敢擅闖入內,冷哼後便走了。
師杭靠在榻上急促地喘息著,她實在又氣又傷心——原來被擄受辱的官宦女不止她一人,往日那些一同嬉戲遊玩的閨友們,不知有幾人在此。
未嫁的女子一旦失去家人,真真與浮萍無異。她們於爭奪權柄無用,在男人的眼中,唯一有價值的便是這幅處子之軀了。
城破叄日,戰局已定,今夜這宴是慶功宴。慶功宴上,女人便是上好的「助興佳肴」。
師杭不可避免地想到先前男人壓在她身上做的那些事……所以呢,他此刻在做什麼?再壓著另一個女子發泄一通嗎?
真夠噁心的。
師杭重新躺了下來,用被褥蒙住頭,躲在裡面默聲流淚。她邊泣邊想,如果可以這樣一覺睡去再不醒來就好了。
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等下回他真的對她做了那種事,她又該如何自處?
父親教她琴棋書畫,母親教她德容言工,卻沒人在她面前提過半句男女之事。師杭隱約明白,這些是要留到成親前夜由母親傳授給她的,可她已經失去母親了,今後也沒人會明媒正娶她了。
師杭越想越難過,不知昏昏沉沉哭了多久,突然感覺周遭明亮起來。
於是她止住哭聲,一點點探出頭。恰好孟開平在旁燃上燭火,也扭頭朝她所在的方向看去,兩個人的目光不期然撞在了一處。
男人似乎喝了點酒,面頰黑中透紅,眼眸極亮。他的眼神太過銳利灼熱,師杭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忙不迭避開了。
「我派人來叫你,你怎麼不去?」男人沉聲問道。
師杭背對著他不答。男人不耐煩了,大步上前直接拉她的被子,結果剛一觸到竟一片濡濕。
「……」
孟開平看她眼圈通紅,無奈道:「你還真能哭。以後哪處田地旱了便教你去,指定能把莊稼都哭活了。」
他調侃了她一句,師杭卻一點也不覺得他說的話好笑,狠狠瞪他:「衣衫都被你撕破了,你讓我怎麼去?!」
她自以為言語神態夠凶了,可在孟開平看來卻和嬌嗔差不多。瞧她半張小臉都埋在被子裡,只露出一雙春水似的杏眸波光流轉,無害得真跟小鹿似的,孟開平的心頃刻軟得一塌糊塗。
她死死拉著被褥不撒手,他乾脆將她連被帶人拽到懷中,輕笑道:「你莫不是傻,派人來不就是給你使喚的?你讓他去取件衣衫來又費得了多少功夫?」
師杭暗暗道,確實不費功夫,可她根本就不想赴宴伺候他。
還有他那個下屬,言行舉止毫不客氣,又十分瞧不起她,她哪裡敢使喚。
「方才走前我都將火摺子留下來了,你也傻得不知道用,蠟燭燃盡就摸黑呆在這兒?」
孟開平撫著她的長髮,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醉了,心頭竟無端冒出些酸澀柔情來:「這下可好了,你不肯出去吃東西,今夜且餓著罷。」
師杭被他強硬地摟在懷裡,周遭都是陌生男子的氣息,渾身難受。她以為他會發火,會繼續折磨她,沒想到他突然溫柔繾綣起來,甚至還記掛著她沒用飯。
「……不吃就不吃。」少女悶聲道:「我不稀罕你們的飯菜。」
聞言,孟開平突然覺得,她的清高與嬌縱其實只一線之隔罷了。之前同他對著干是出於自尊,眼下分明就是賭氣,嘴上不肯服軟。
於是男人咧嘴笑了,俯首在她額上用力親了一口,朗然道:「不稀罕也不行,我已經給你帶回來了。」
這一口下去,把師杭嚇了一跳。她仿佛又不小心被野狗咬了,嫌棄至極,忙抬手想要擦乾淨額頭。孟開平卻不由分說拽著她的手拉她起身,替她穿上自己放在此處用來換洗的裡衣。
那裡衣又寬又長,當戲服都過了頭。師杭本不願將就穿他的衣物,可架不過男人態度堅決,只好眼睜睜看他幫自己系上腰間的帶子。
再然後,趁她還立在桌子面前發愣的時候,男人已取來一摞油紙包著的方裹,一一打開。
豬肉、牛肉、羊肉、魚肉……
一桌子葷腥,還有幾個窩頭和一團雜糧飯。
「不曉得你喜歡吃什麼,便都拿了點。」孟開平拉她坐下,指著這些飯菜,挑眉笑道:「我不逼你吃,你若想硬氣到底,我絕不攔你。只是軍中米糧金貴,你今日不吃,明日我可不會再縱著你了。」
師杭明白他意有所指的威脅。實話說,她也想硬氣,畢竟爹娘喪期叄日未過,她還想為他們守孝叄載,豈能擅動葷腥。
可他偏偏為她備了這一桌子「好菜」,逼她不得不低頭。
要麼老老實實吃了,要麼就等著被餓死。
師杭盯著眼前的飯菜,片刻之間便已有抉擇。總歸現在她不打算死,今後還要在他手上討生活,只好先虛與委蛇一段時日了。
這哪裡是記掛著她,分明是故意瞧她笑話。師杭在心中自嘲一笑,見男人連碗筷都沒替她準備,她也不提,直接用手去拿。
孟開平沒想到她這麼能屈能伸,原本還準備應付一番吵鬧,只見師杭這廂已經咽下了一口窩頭。
以她的教養,不論在何處用什麼,都該正襟危坐細嚼慢咽;此刻她卻全然拋棄了那些斯文規矩,吃得又急又亂,根本食不知味。
少女垂著首、含著淚,咬下的每一口都異常用力,根本不像是在用飯,而是在發泄。
外頭的男人們不喝湯水,只飲酒,然而現下連酒水都沒有。她吃得艱難,孟開平越看越難受,生怕她被噎住。
他大她五歲,經歷和見識都遠勝於她,何必同一個小姑娘計較。況且,故意欺負為難她,好像一點兒也不有趣。
孟開平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制止她。
「師杭。」他這樣喚她,輕嘆道:「你怎麼這麼倔啊?」
那一瞬間,師杭透過他粲如夜星般的眸子,望見了許多難言的情愫。這句話給她的感覺,根本不像是今日才認識她,而似已經認識她許多年了。
他的言行很矛盾,待她又親近又抗拒,師杭實在不明白,孟開平也沒打算讓她明白。他徑直起身給她倒了盞茶,師杭接過,也不管這茶沏了多久涼了多久,仰頭便一飲而盡。
默不作聲吃完這頓有生以來最難以下咽的飯菜,師杭覺得,未來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不會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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